然而他知道不能。 连楚荆深深吸了几口气,他不能。 他想起那天武阳山上,姬宣猜对了很多,他恨先帝,恨先帝薄情寡义,恨先帝杀了他母亲,恨先帝让他失了光明…… 可他唯唯不恨先帝将摇摇欲坠的大兴托付给他。 大兴于他而言,是祖国,是港湾,更是他愿意一辈子饱经风雪也要托起的信仰……是无数人的信仰。 他不能放,亦不敢放。 因此他在赵景玄的怀中深深吸了几口气,算是些慰藉,而后还是推开了对方。 连楚荆挥挥手,一盆冷水便在他的授意下兜头将晕过去的林远浇醒了。 “陛……陛下,臣……” 林远阖不上的口中冒着血泡,似乎想再辩解些什么。 然而又是面前的连楚荆却又是一鞭子打断了他。 这一鞭显然是不想林远晕过去,特意避开了方才深可见骨的血痕,稳稳打在了一旁的碎肉上。 林远的痛呼并未激起在场任何人的怜惜,反倒有几个锦衣卫脸上都对这位曾经的上级露出了不屑。 “林远,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劳苦功高了。 朕说了,不追究这些年你承赵景玄的意侍奉二主的事,便也不会在这上面为难你。” 说着,他又招呼人上前。林远缩着脖子,以为又是一盆水要泼过来。 “松开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微顿了一下,林远僵硬而艰难地抬起头,正对上连楚荆晦暗莫测的眼神。 “你虽说勾结异族,罪不至死,这些日子的拷打加之今日这三鞭…… 对外朕便说你不堪受刑,自刎谢罪,然实则……朕会放了你。” 连楚荆又勾了勾手指,那锦衣卫虽说心有不满,却已经点点头解开了林远身上的铁链。 失去铁链的固定,长期的束缚加上失血过多,林远就在身边锦衣卫鄙夷的眼神中直直摔到了脏污一片的地上。 重重的一声闷响之后,满身污垢的林远依旧挣扎着往连楚荆身边爬。 然而没等爬得近一些,连楚荆却已经转身离开了,只余死狗一般的林远被锦衣卫一脚踢出好远。 林远被这一脚踢得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看那人还要再补一脚,为首的头儿却叫住了那人。 “陛下都说要放了人,你打死了算什么回事?” 那人心觉有理,踢出的一脚掉了个儿又收了回来,只一口口水啐在林远身上,跟着为首的头儿小跑了出去。 “头儿,你说陛下这样眼中容不得沙的人,真是因为里面那个跟了圣上许久,因此连叛……” 那人的话语锐利的一眼后噤了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道:“连这都能原谅,陛下真是宽厚仁善。” 为首的头儿没说话,只半张隐在黑暗中的脸微微扯出一个不屑的笑:“你啊,还是太年轻……” 皇帝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出了锦衣卫天牢,走出许久,才有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将满身死气沉沉的血腥味带走。 连楚荆在赵景玄的搀扶上上了车,才猛然一下松了端着的肩膀,自然地靠在对方怀中。 “陛下特地跑这一趟,就是为了唱这出离间计?” 连楚荆丝毫不奇怪赵景玄能猜出他的用意,只从鼻子中嗯了一声。 “林远这些天重重酷刑下,始终守口如瓶,便就是等着陛下去的。然陛下虽是来了,却丝毫没给对方一丝辩驳的机会,这是就没想过要从对方口中挖出什么……” 见连楚荆不吭声,赵景玄便知道他又猜对了。 “陛下这样将林远放出去,便是想让那些异族怀疑林远已然泄露了他们的身份和藏匿点,以至于他们自乱阵脚。 可若是那些异族猜到了陛下意图,按兵不动,手中失了林远这个把柄,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连楚荆听完叹口气坐起来,他算是知道了,赵景玄若是想不明白这事儿,这一路上便要一路问下去了。 他干脆全盘托出:“子安莫不如想想,林远身居高位又在明面儿上,时刻冒着被抓的危险,又是如何答应要做这事的?” 赵景玄被他这一提醒,倏地想起今日手下人送上来情报上,说锦衣卫周边多了不少小贩。 他起先觉得这些只是因为连楚荆大肆宣扬林远被抓,钓出来的怕被泄露计划身份的鱼儿。 然而越是分析下去,他才明白了连楚荆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林远之所以敢冒这么大的险,不仅知道对方计划底细要拿好处,更是因为手上拿了要对方命的东西。 因此他才肯定那些人,一定会救自己?” 连楚荆点点头:“林远是个聪明人,若他能一直在朕手下,往后封侯爵禄未必没有他一份。可惜……” 赵景玄轻笑一声,连楚荆饶有兴致地偏过头去,大有一副你笑什么的意思。 摄政王此时迫于小皇帝天威,忙敛了笑容正襟危坐,心中却不免诟病小皇帝真是坏的紧。 小皇帝口中说着可惜,怕不是可惜林远再怎么聪明,也只能做一颗棋子,而无法纵观整盘棋局。 赵景玄也在那个电光火石间便懂了,连楚荆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为何会真的放林远离开,而不是尾随着他,在对方拿到那要了异族细作命的东西时一刀解决他。 于林远这样曾在小地方一步步爬起来的聪明人,他只能猜到小皇帝想以今日之事大张旗鼓地放他走,以离间他们。 这样杀他一不用自己出手,二引出异族。 然而林远确实聪明,可信息上的不对等让他的一切聪明都无疑管中窥豹,只能看到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角落。 因此林远注定猜不到,小皇帝会透过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便猜出他手中有着这些异族细作的命门。 连楚荆今天这三鞭几乎要了林远的命,却又不至于真的要他死,顶多只是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然而往后去的逃亡,为了躲避这些异族细作的追杀,不得已放弃以往所有的身份,荣誉,尊严,日日都活在痛苦和后悔,却又不舍得真的去死…… 这才是连楚荆真正的惩罚。 “林远这样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这道异族的命门化作实质。然陛下又怎么肯定,他一定会去将这东西取出来待在身上呢?” 连楚荆却是笑着摇摇头:“往前在锦衣卫天牢中,因着这道命门,想方设法要将人救出来的是那些异族细作。 然而他被放出来后,想要林远命的便也是他们了。 可即便是你,也想不到朕会真的放过他,所以你猜……林远会怎么想?”
第八十六章 “林远知道陛下在离间他们, 却也知无力改变陛下的决定。 然而他只会以为陛下是要用他引出那些异族的细作,接着便一刀解决他。届时的林远腹背受敌……” 赵景玄的手颤了一下:“届时他腹背受敌,若想要活下去, 又是在陛下这边生机更大些,便只能再有什么能与陛下谈判的资本…… 而他手中唯一剩的, 便只有握着的异族细作的命门, 即便不想说, 为了保命也不得不全盘托出。” 一石三鸟, 而朝廷不费吹灰之力。 在这桩算计中, 连楚荆高明就高明在, 林远明知道小皇帝的意图从来都很明显——便是不会让他好过,要用他瓦解异族细作的计划, 离间双方。 然而即便他能猜到连楚荆的意图, 却依旧不得不按连楚荆的计划走下去,并最终走向小皇帝为他规划的既定灭亡。 这场编织精细的网层层叠叠看似无形却又有形,一张又一张合纵连横将每个人都算计了进去,而千头万绪的丝线都握在连楚荆一人手里。 赵景玄光是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些头疼。 难怪连楚荆这样多谋的人, 却偏偏总无法在非黑即白的棋盘上胜他半子。 原来是都将心思花在了更大的棋局上, 无意展露自己的野心罢了。 赵景玄叹了口气,手无意识地轻抚着连楚荆额角的碎发。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皇帝的脑袋更是禁忌。 然而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连楚荆甚至偏了偏脑袋让赵景玄的动作更顺畅些。 连楚荆原还想趁着这次出宫去乌孙使团探一番。 然而赵景玄一直记挂着他的眼睛,加之上回的风寒也才好了不久,小皇帝没拗过人,便只能窝在赵景玄怀里摇摇晃晃又回了宫。 林远的事着实在朝廷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对外众人只知, 林远在锦衣卫的天牢里不堪重刑自.尽了。 然而即便如此,平日里那些和林远交好的大臣竟真的无一人为其伸冤上谏, 甚至连个诉苦两句的大臣都没有。 “林远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过于敏.感,摊上的又是勾结异族叛.国这样的大事,无人援手也实属情理之中。” 赵景玄将他手边凉了的茶换了下去,又端上一杯新的,如是说道。 连楚荆阖上手中的册子,上面记录了这些天来所有提及林远一事官员的起居日常和所说的话。 “倒确实都是在抨击林远的,看来这其中曾经与他交好手脚或多或少不干净的,在大事面前还是有些基本的判断。” “利益使然罢了,若是今日的人换做应泽丰,或许便全然不同了……” 连楚荆点点头,也是,这些人与林远交好,无非因为锦衣卫指挥使林远是他这个小皇帝面前的红人,与他交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而一朝背叛,孰轻孰重便也不言而喻了。 他笑了一声,似是玩笑地说了句:“子安这话莫不如说,若是今日的人换成你,才是截然不同。” 毕竟应泽丰虽是一国首辅,又是现今京都四大家最强势的一家,然而却只是起了个分权的作用,其实权远不及赵景玄这个摄政王的权利来得大。 不过江宁一行后,赵景玄自愿交出的加之连楚荆查出来的,他的权利也渐渐回到了连楚荆手中。 因此小皇帝这时候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赵景玄闻言却猛然间变了脸色,然而仅仅一瞬,就是身边的连楚荆也没能看到,便被他低头掩饰了过去。 连楚荆没看见,便自然没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陛下,乌孙公主求见……”刘进忠垂首站定方才说完,门便突然一声被打开了。 只见来人一身对襟雪色皮衣,玉白的面颊微微泛着红色,脚底一双短腰皮靴还带着些雪碎。 “无召见……公主怎可自行闯进!”刘进忠见阿米娜的样子,语气中多了几分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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