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那个似乎是长在这位年轻年子脸上面具般,只透着几分薄凉和不怒自威的笑容。 这些时候见惯了连楚荆最真实的样子,赵景玄才知道小皇帝更多时候总是面无表情。 以至于每一个真挚的笑都格外令人动容。 正如此时,朱红的领口将他如玉般的面颊衬得愈发白皙,微微上扬的薄唇在冬日的阳光下透着水润的光泽,细白的两根玉指夹着白子,竟一时间比棋子还多几分通透。 尽管小皇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叫他子安,然而从这样一个宛若谪仙的人嘴中吐出这两个字,仍是让赵景玄胸膛中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他勾唇,思忖之间中的黑子哒一声落在棋盘上。 心中是欣喜雀跃,手下却丝毫不留情。 原先棋盘上白子攻势凛冽,围了大半黑棋。 然而就在赵景玄这一子之后,连楚荆的嘴角却彻底僵在了脸上。 方才的局势在瞬间逆转。 连楚荆惊觉自己早已在不知多少步之前便被对方看透了意图,以至于他分明每一步都未曾走错,眼下却已棋差一招。即便是棋圣再临,也无力回天了。 连楚荆瘪了瘪嘴,语气中更是多了些咬牙切齿地意味将棋子再一次拨乱:“子安真是好算计,老谋深算啊……” 说着,他抬头阴恻恻看了赵景玄一眼。 被他瞪的那人却像是丝毫没听出小皇帝语气中的暗讽,悠悠喝了杯茶,大言不惭地对这小皇帝:“多谢陛下夸赞。” 这一下将小皇帝呛得够狠,连楚荆瞬间失了再下一局的意思,在刘进忠的搀扶下起了身。 小皇帝站了起来,赵景玄自然也没有再坐着的道理。 他屏退了刘进忠,自顾自将手搭在了连楚荆面前。 小皇帝看着眼前突如其来伸出的一只手,想了想还是勾唇搭了上去。 “陛下这么明目张胆将林远关进去,就不怕打草惊蛇?” 连楚荆自然知道对方口中说的是哪条蛇。 林远放着赵景玄这个摄政王和自己这个皇帝的重用不要,偏偏要做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甚至不惜以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锦衣卫为对方作陪。 这其中必不是良田珠宝的买卖…… 而当是叛国。 只是叛的主子,究竟是乌孙,又或是那个现下还寻不到人的宣姬……便不知道了。 连楚荆知道赵景玄的意思。 人总归已经在他们手上了,就算是慢慢磨,也能磨出个结果来,锦衣卫九重宫进去,便没有撬不开的嘴。 届时出手,便可以最少的损失平定霍.乱。 赵景玄的法子是最稳妥的法子,正如他的棋一般,老谋深算。 然而连楚荆却摇摇头,抬头望向对方时眸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正好,朕今日要去看看那个旧部……” 说着,他顿了一下方才笑开:“说来人应当是我们的旧部,子安,可要同去?” * 不容赵景玄置喙,皇帝的圣驾转眼便到了锦衣卫。 锦衣卫天牢建立在京都大街上,然而软红十丈的脂粉香却未能吹进这活死人窟。 整条街的荒凉吹着令人瑟瑟的冷风,刘进忠刚下马车腿便打了个摆子,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显出几分荒凉:“陛下驾到!” 吱呀一声,漆黑的门应声而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出,整齐地在地上跪了一排又一排,齐声扣道“陛下万岁!”。 连楚荆被这声音吵得耳朵有些发麻,抬手吩咐众人起来,才在赵景玄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一道又一道的大门随着连楚荆的步伐前进而开,愈是往前开一道,便愈是冷一分,腥臭味便也更浓一分。 或是早闻皇帝要来,锦衣卫们在大牢里铺上了层厚厚的地毯。 然而一日复一日的血渍附着在地上,犯人新流出的鲜血和着旧时的血污,几乎将整张地毯洇湿,踩上去都带着血水。 虽是皇帝亲访,锦衣卫的日常活计却是没停,鞭起烙落间,犯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行人一路上也没说话。九重宫过一重便不仅是脱层皮的事儿,层层往下,下了三层,领头的锦衣卫才躬腰道:“陛下,到了。” 那人双手作势要去推门,又想起些什么,回头朝着连楚荆赔笑道: “不知道陛下今日要来,人身上的腐肉污浊只草草清了,恐……有污圣听……” 连楚荆却只是摆手,脸上挂着一贯不带有丝毫情感的浅笑。 随着厚重得像是千斤重的漆黑大门缓缓打开,先传进几人耳朵中的,便是一声近乎凄厉的惨叫。 连楚荆偏头望去,之间前几日还威风凛凛的林远此时蓬头垢面被束在十字架上,一身白色中衣此时破破烂烂道道血痕垂在身上,几乎看不出活人的生气。 鞭子在推门的瞬间停了下来,在几个锦衣卫齐齐的“参见陛下”后。 林远方抬起头来,通红麻木的眼透过满是血污的蓬头望过来,在见到那个与这天牢格格不入的天子,才多了几分波动。 林远被污黑铁链束缚的身体奋力挣扎起来,粗粗的铁链咣当作响。 为首的锦衣卫在地上铺上了地毯,又端来椅子茶桌,方才请连楚荆坐下。 林远在这些天的鞭打中始终未曾松过口,他无一日不想在这暗黑的天牢中见到天子。 然而等小皇帝坐下,那似笑非笑的眼直直锐箭般钉在他身上时,彻骨的寒冷却在瞬间冻结了他所有动作。 以至于方才咣当作响的铁链渐渐停了下来,厚重的大门关上,整间刑房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连楚荆赵景玄就这么一站一坐地静静看着他,在这样的注视中,林远浑身都在因为害怕而打着颤。 他以为小皇帝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至少,小皇帝还想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 然而在双方长久的沉默中,厚重的大门却是再一次被打开,而后又重重关上了。 他眼前尽是污垢,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朦胧。 他只能隐约看见小皇帝站起身来,而后自那人手中的锦盒中拿起些什么,接着缓缓走至他面前。 一时间的激动在瞬间充血般涌进他的头脑,他以为皇帝终于要容他辩解几句。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长鞭却是先打在了他心口处。 “啊!” 惨厉的叫声随着长鞭的落下划破刑房的寂静,皮肉开绽的声音滋啦划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这第一鞭,打你一身侍二主,不忠!” 连楚荆开口时冷得如同腊月寒冰般,手腕一挥间不等林远辩驳,又是一鞭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重重叠在原先的伤口上。 带着倒刺的鞭子剜起一些碎肉飞溅出去,层层叠加的痛苦让林远几乎痛到失声。 “这第二鞭,打你杀同袍,不义!” 两鞭下来,林远便只剩一口气吊着,脑中的狡辩早已被打至九霄云外,将晕不晕只有疼痛还在躯体上愈发清晰刻薄。 “啪!”又是一鞭,依旧是原先的位置,这一鞭下去,嫩肉飞溅伤口深可见骨,薄薄的只剩一层薄膜包着缓慢跳动的心。 “这第三鞭,打你勾结异族叛国,不孝!” 连楚荆的尾音干净地落下,三鞭下去,林远已然疼得失去了意识。 连楚荆方收了力气,擦净手转身,却看到了赵景玄心疼的眼神。
第八十五章 对方眼中要说全然是心疼, 也不尽然,或许还带着些自责和愧疚。 连楚荆不知对方何以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更猜不到赵景玄此时心中的五味杂陈。 小皇帝这三鞭与其说是打在了林远身上, 莫不说是打在了赵景玄心上。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护着,甚至不惜伤害鞭策也要对方成就帝王之才的, 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做得够多了, 以为只要自己够心狠, 就能让自己的小徒弟过得不算太艰难。 可连楚荆这三鞭下去, 却是彻底打碎了他自己编造的所有美好希冀。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连楚荆过得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艰难一些。 眼前连楚荆只是面无表情地甩了三鞭出去, 但于连楚荆而言,这些年所淌过的艰难, 浸润的血海, 又何止数鞭。 是他口口声声要连楚荆稳坐高台不沾风雪,却又活生生将原来连鸡都不敢杀的人,逼成了现在这个面对曾经信任过的下属,却能毫不犹豫甩下深可见骨三鞭的无情帝王。 连楚荆不明所以, 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以为是自己行事过于毒辣,以至于对方为他的行为所害怕。 他甚至想伸手去拉赵景玄一下,手却先一步被对面高大的男人抓着按在了心口上。 “你……” 连楚荆先开的口,想说些什么却在赵景玄轻声的一句“陛下手疼吗?”下噤了声。 再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所有的话都在连楚荆心脏微微的颤动中陡然失语。 往前许多年,哪怕坐在这最高的王座上,他也总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在一座高得无可复加的独木桥上孑然一身地行走。 心仪的菜样不能多吃一口, 称心的书籍不能多看两眼,甚至心悦的人不能说一句喜欢。 他在这独木桥上快不得, 慢不得,走不得,停不得,只能在时刻的警醒和束缚中亦步亦趋。 可似乎现在什么都变了。 连楚荆低头轻笑着,垂下的眼眸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他眼角的晶莹。 他好像也会有人心疼了,有人见识过他的脆弱,坚强,果敢,懦弱,不甘,无奈,心软,残忍…… 那人从自己伪装的一丝小小裂缝中,在他不得已的残忍中,看见一只舔舐伤口的困兽,而后极其温柔地将他搂进怀中,对他说:过往一切都过去了,往后有我…… 然而没有被窥探的愤怒,只剩下源源不断带着温暖的甜,甜得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甚至在那瞬间想脱下自己这间龙袍,想放下压在身上巨大的负担,他似乎真的已经不去想那些开疆扩土的雄心壮志,想安定下来。 想就这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与自己心爱的人寻一方僻静,自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轻轻闭了眼,眼前似乎出现了他所有的美好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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