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够了没?” 眼见连楚荆脸色愈发沉下去, 赵景玄也舍不得将小皇帝逼得太紧。 只得松开手看着鲁朔跟在连楚荆身后远去。 夜晚的风有些凉, 瑟瑟秋风吹来, 鲁朔的酒便醒了大半。 他直觉这两日发生了些什么, 毕竟劫粮仓时, 便有探子探到了凤凰山的事儿。 然而等他遣人去禀报连楚荆时,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当即意识到不妙, 即刻派人去寻, 却只找到了大衍宗那几具尸体。 而连楚荆和“云容”竟了无音讯。 万分焦急之余,他十分好奇整个江宁究竟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让人完全逃离他的眼线。 可就在他今晚打算避开徐德胜,亲自去找人时, 小皇帝却又自己回来了。 无论是云容愈发放肆的言辞和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以及连楚荆明里暗里的纵容,似乎都暗示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个中缘由为何,他却又猜不出,想不透。 心中想着事儿,便没发现连楚荆走着走着在一座小亭子前停了下来。 直到视线中撞上了连楚荆的衣角,鲁朔才惊觉自己的失神,忙顿了脚步, 克制地往后退了退。 “属下失察……” 这声失察中自然不单是将将撞上连楚荆,也是为了当初没能在第一时间在凤凰山援手。 听懂了对方语气中的愧疚, 连楚荆慢悠悠在石凳上坐下,才挥挥手将人招到了面前。 “不必自责,去往凤凰山本就是我鲁莽,何况劫粮仓一战中你已然将双方损失降到最低……你做得很好。” 然而话虽这样说,鲁朔却仍是垂着头跪了下去,不肯起来。 连楚荆看着对方一张稚嫩娃娃脸上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了。 小皇帝无意瞒对方,叹了口气,半晌才状似不经意般道:“云容便是赵景玄……” “什么?!”一时间心底的震惊没能压着,还垂着脑袋的鲁朔下意识叫出声来。 直到连楚荆看不出情绪的冰冷眸子压了过来,鲁朔才惊觉自己失态,复又低下头去。 然而不等他将这一骇闻消化,连楚荆轻飘飘又砸下一颗惊雷:“先生在他手中。” 接连两个消息砸了过来,鲁朔只觉得自己的心肝儿,都被这连楚荆这两句震惊得移了位。 云容、赵景玄、先生……这些名号拆开来都再简单不过的,连起来却让鲁朔一时间有些懵。 赵景玄扮做男宠潜藏连楚荆身边,而那个传说中的先生并没死,且还在赵景玄手中。 鲁朔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将这简单的关系理了清楚。 他先是愣了会儿,转而急切地想问些什么,却终究在连楚荆愈发灰败下去的脸色中住了口。 他竟一时不知该为小皇帝高兴,还是觉得他可怜。 他从来都知道,这个他未窥见全貌,只留一个名号的先生。 是支撑着连楚荆能活到现在的信仰,却也是他自我封闭的高墙,是不能被轻易提起的禁令。 连楚荆花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接受了对方的离世,而终于愿意将自己的心墙稍稍敞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可就在小皇帝好不容易越过孤山,将将碰到城墙的边缘时,那双伸出要牵他的手,却又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了回去。 只因他所为之心动的人,那个在高墙后伸出手来的人——是他的仇敌。 接踵而至的期瞒背叛,屈辱戏弄……鲁朔几乎想不出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无法原谅。 然而短暂的怒意和心疼过后,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赵景玄出门前伏在连楚荆耳边的样子。 已然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两人却依旧能平心静气地一同出现。 原因只能有一个——两人做了交易。 想清楚这点,鲁朔眼中的怒气化为了焦急,连楚荆一眼便看出对方的担忧,只道:“回京后,赵景玄会将先生送回来。” “那代价是?” 看着鲁朔的样子,连楚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只是一张脸上怎么看都带着些落寞:“代价?他想做云容……” 连楚荆没点明,鲁朔却瞬间便清楚了赵景玄的意图——无非是留在连楚荆身边。 可让他心慌的是连楚荆的态度。 迂回寡断……这似乎并不是连楚荆的行事方式。 掌权者心都黑,鲁朔不觉得连楚荆是例外。 甚至于连楚荆的手段比之别人更为简单——杀之,除之。 与他作对便是杀,胆敢反抗便只剩死路一条。 这些年来,京都的天风云莫测,权势场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杨家、孙家接连以不算光彩的方式凋零,剩下两家也早有外强中干之势。 而连楚荆独独对赵景玄采取了怀柔政策——无论是这些年来不尽全力的架空,抑或是这次的妥协。 似乎赵景玄从最开始便是不一样的,小皇帝这些年始终说着要手刃仇敌,却从未全力绞杀。 一丝带着酸味的苦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蔓延上心口,言语上便也把不住门起来:“这算什么意思?戏弄一次不够还有二次吗?” 鲁朔越说越为连楚荆委屈:“摄政王手上的人定没有我们多,既杀不得,属下绑来打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连楚荆听着这孩子气的一句,却依旧只是摇摇头,似乎在呢喃自语: “若真绑起来便可以平息……朕真想将人就这么打断了手脚,锁在宫里,再不让别人看见……” 微微沙哑的嗓音中中,甚至带着些温柔和眷恋,然而其中的绝情和阴狠却让鲁朔忍不住胆寒。 他清楚地知道,皇帝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 小皇帝幼年丧母一路飘零,总算得了个疼他的先生却又被赵景玄手刃,接着被绑上皇座,成了世人为之匍匐的皇帝。 生杀大权在握,一腔热血早就凉了,更不用说什么儿女情长你侬我侬的爱。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更没人教他怎么去爱。 然而同样自小便被迫成了暗探的鲁朔,此时却无比理解小皇帝的挣扎和彷徨:那样一个早就该死的仇敌,怎么真要他死的时候,反倒舍不得了呢? 他想,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伤了连楚荆的是赵景玄,陪着小皇帝在风雪中蹒跚的,也是赵景玄吧。 再或许,虽然小皇帝还以为自己对赵景玄——这个陪着他在偌大朝堂与八方势力周旋的摄政王,只是依靠和敬仰。 鲁朔却清楚这位摄政王在小皇帝心中的分量,从不比那位先生轻上分毫……更或者要更重一些。 或许爱恨从来不能泾渭分明,两人这些年的纠缠,早已将原本最纯粹的恨意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份四不像。 小皇帝想要先生活着,想要先生的才能人尽皆知,却独独想将赵景玄占为己有不让别人看见,其中意味已然不明而喻。 小皇帝不懂什么是爱,却又不得不追随着不算澄澈的本心。 因此当初赵景玄身中乱浮生,小皇帝不择他人,偏偏孤身犯险,孤注一掷地以身为饵委身于人。 一时冲动,似乎从来都是不会发生在这个年轻的天子身上,可那晚便就是发生了。 并且接下来的一切,如奔泻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当小皇帝刻意避开摄政王,独自南下时,他便知道,小皇帝算是彻底栽了。 其实早在当初连楚荆说出想要云容与他并肩立于朝堂时,鲁朔便知道,连楚荆要的哪里是云容。 他想要的是赵景玄,小皇帝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与那个与他斗争撕咬,却又血肉交.融的赵景玄。 然而折断手脚,将人牲畜一般圈养着,对于赵景玄那样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人来说,与死相比,似乎也算不得轻松。 究竟是多爱,才能在一次次被伤害后依旧不舍得让对方去死,又究竟是多恨,才会冷酷到想将一个人绑起来,藏起来…… 鲁朔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冷血的皇帝最后之仁慈,抑或者是紧锁痛苦下最阴毒的报复。 然而若最后真成了那样一副无法转圜的地步,连楚荆又真的会高兴吗? 思及此,鲁朔的眼睫轻轻垂下去,掩去了满眼的落寞。 可惜…… 可惜这其中情感牵扯纷纷乱乱如一团乱麻,他有意纾解,线头却始终只交握在当局人手上——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能远远在连楚荆身边看着,不敢,更没有立场对小皇帝的决定提出丝毫的异议。
第四十六章 就像这时候, 主子的事儿听了便过,纵然鲁朔心中千般所想,却也不敢在小皇帝面前说出。 他只得深深吐了口气, 在连楚荆的示意下才终于站起身来。 显然小皇帝也不想再继续下去,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魏昭那边这些时候便能进城了, 铁票一事有着落了吗?” 鲁朔还有些没从刚刚的事儿中缓过神来, 愣了一下才道:“其中大概有韩家的参与。” 小皇帝闻言微微蹙了眉, 铁票一事牵扯事大, 四大家根系极深, 他不相信没人涉足。 然而他却没想到, 竟会是韩家——四大家中势力最薄弱的韩家。 可再转瞬一想,事情却又有了几分明了。 当初他登基时, 最为反对的是杨家。 因着这份不识抬举, 这些年来他在除杨家势力时格外果断,反而对这个最开始便支持他的韩家手下留情。 他不会放任韩家壮大,却在明面儿上给足了韩家荣耀——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奖励与施舍。 然而他的手下留情和一些虚名似乎并不能满足这个贪心的家族。 也难怪韩家在这些年的势力培养上,始终不似其余三家一般激进, 原是早在手上留下了铁业这张金牌。 连楚荆细细盘算了一番, 当初凤凰山一游,虽是亲眼所见采铁基.层上下包庇,胡乱招人的乱象,然而毕竟没有什么能作为呈堂证供。 那么彻底探清江宁铁业的铁票的污水,开支的账本便显得尤为重要。 “那记录铁票开支的账本呢?” 鲁朔摇摇头:“应天府内那位虽说未曾暴露,然而实在不知放在了哪儿,恐怕还得过些日子……” 连楚荆点点头, 意料之中的事,若按照他的计划, 账本一定能找到,就是费的功夫多些。 可现在既然知道邱田光是在赵景玄庇佑下,事情便又多了一份转机——对方手中守着引得无数人来刺杀的,或许便是这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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