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桥如虹,不时有几尾轻舟划过,缓缓划开绸缎般的水流,将水面上映着的斑斓彩灯分隔成两半。 红墙黑瓦,四方的木窗内灯火煌煌,时不时传出些才子佳人的欢声。 近窗明月洒清辉,江南夜色柔似水。 不同于京都的气派雄壮,袅袅的水雾给江宁的夜晚,蒙上了一层似幻还真的烟纱。 连楚荆那时曾和先生开玩笑,问对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对方鲜有的认真,答到:“或许是去江南,寻一处水乡,忙时农耕,闲时垂钓……” 当时一心要报追杀流浪之仇的他当时不懂,刚过及冠之年的先生,如何生出这样暮气沉沉的愿望来。 但现在想来,世间百态,尽是美好。 若不是他执着着非要回宫复仇,爬上皇帝之位。 或许现在他与先生,也能在这风景如画的江南养上几只猫狗,过着安稳日子。 可惜,先生这辈子,从未来过江南…… 赵景玄抱着剑站在一旁,敏锐地感觉到方才还兴致冲冲的连楚荆忽而便落满失意。 他心头一软,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衣摆:“怎么?” 连楚荆这才回过神来,微微垂下眼眸,眼里却依旧落寞难掩,温声道:“无事,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闻言,赵景玄想拍拍对方肩膀的手倏地就停在半空中,顿了许久才握着拳头收了回来。 连楚荆多半时候满身尖刺尖刺,让人摸不得也碰不到。 此时,远在他乡,赵景玄看着眼前人,斑斓的虹光自他的白衣匆匆略过,却不沾染半分。 赵景玄似乎现在才记起,眼前人哪怕再身居高位手段了得,其实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些年来,终究是自己欠了他的…… 他刚酝酿了一会儿,想着开口宽慰宽慰对方。 连楚荆脸上却已经扬起了他熟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笑来。 将自己的情绪收干敛净,这是连楚荆这些年来最擅长,也是最常做的事了。 * 轩云阁,算是这一代有名的酒楼。 两人是走在路上,突然被路边揽客的小二拉了进去的。总归到了饭点,两人便顺势坐下。 赵景玄环视一圈,周遭热闹嘈杂,隔壁桌的大汉喝到兴头上,歪歪斜斜地倒在桌子上。 他几不可闻地蹙眉:“公子,不找个包房?” 饭菜还没上齐,连楚荆拢了袖子,端起茶杯,深棕的茶杯显得他露出的一段手腕愈发白皙。 他摇摇头,垂眼笑了起来,只说了一句:“我看这儿也挺好。” 赵景玄挑挑眉,既然对方都不在意,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转而又问道:“方才城门之事,公子还没与我说清楚,那农工为何会和大衍宗扯上关系?” “所图皆为利,农工为钱,大衍宗,为粮。” 大衍宗在江南一带拓展了不少信众,尤以江宁为甚。 大衍宗建立之初,便是在当年江南水患时。 江南大水连下月余,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却被层层贪污,最后到百姓手上的已寥寥无几。 而一群所谓父母官却依旧不将这当回事儿。 等下批钱款来时,依旧先中饱私囊,却不先去治水——致使地里的庄稼死了个遍。 原先因为先帝常年征战赋税极重,百姓早到了弹尽粮绝之地。加上水患严重,百姓没有吃的,最终合起伙孤注一掷便围了衙门。 那些当官的这时候,才不得不将钱款拿了出来。 然而当时储粮早被水泡烂了,加上水患导致路上积水严重,钦差大臣想从周边调粮都无从调起。 这时,大衍宗便出现了。 他们声称这都是由于大兴常年征战杀戮太重,需得百姓向上天赎罪,只需教上些银子入宗赎罪,便可度过这个劫难。 人在溺水时,总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另外加入大衍宗后,又管吃管喝,便有了第一批信徒。 而这之后不久,江南连绵的阴雨竟真的停了,水患也渐渐平息。 百姓们信以为真,大衍宗便又一次收拢人心。 恰好彼时正值先帝病危之际,后又是连楚荆登基即位,朝廷无力监管。 大衍宗于是趁着这个空档,以江宁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盘踞江南。 后来局势稍稳,连楚荆也派兵来围剿过,但对方实在狡猾,竟让人扑了个空,只沉寂了一段日子,便又复出了。 而如今,边境还算安好,各地虽有动荡却依旧平稳。 大衍宗失去了敛财的手段,便不再满足现在的规模,责令其中信徒拉上好友亲朋一起入会。 最初,盘踞山头的大衍宗还知道种些庄稼以做日常开销。 然而自从后来有了劫富济贫的幌子,抢了几个山寨,有了来钱快的路子后,便不再有人做种地的活计了。 外表看起来鼎盛,却已然有了衰败之迹。 “而现在,眼看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了,大衍宗缺粮,想将手伸到应天府内也不足为奇。” 赵景玄点点头;“他们选在这个时候,不怕锦衣卫的人将他们一网打尽?” 菜一道道摆上来,两人这两天赶路辛苦,已经有些时候没好好儿坐下来吃顿好的了。 连楚荆等菜刚一上齐,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美食,眼都没抬一下。 “恰恰相反,大衍宗正是怕锦衣卫会趁着彻查铁业向他们发难,因此才大量囤粮。 还有,你以为滁州时刺杀的那批杀.手,只是江宁这些人派出去的吗?” “你的意思是,那批杀.手还有大衍宗的人?那应天府内,岂不是有人与大衍宗勾结?” 连楚荆点点头:“因此,他们看似鲁莽,实则却精打细算……魏昭他们的行踪都在他们掌握之下。” 大衍宗想要粮食,于是想趁着今晚这出农工讨薪,将他们的人插到应天府内做个内应,等待时机抢粮。 连楚荆夹起一筷子香芹便放入嘴里,芹菜的香味混着腊肉的熏香,却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肥肉的腥腻。 他吃得极快,显然是饿极了,举头投足间却依旧带着一股子矜贵的优雅。 赵景玄为他倒上杯水,嘴角不自觉带上些笑意,什么时候开始,连看人吃饭竟都成了一件美差。 南北方饮食差异大,宫中也有过南方的厨子。 然而碰上心悦的,却又因为规矩,连楚荆却也吃不过三口。倒比不上江宁小馆这些家常小菜吃得肆意欢畅。 连楚荆酒足饭饱,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用手点点桌子示意对方为他换一杯。 他平常受人伺候惯了,这个动作做完才发觉有些不妥,赵景玄看着却面带喜色甘之如饴。 连楚荆端起茶杯漱漱口,身边的醉汉也动作了,拖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险些要撞到他身上,幸好赵景玄眼疾手快将对方往外推了些。 对方的醉汉原本就站不稳,被这一推险些摔倒。 那醉汉仗着身高马大,一张红得有些发黑的脸上凶神恶煞,狠狠地瞪了过来。 赵景玄对这眼神不喜,寒光一闪间,剑便已经出鞘了。 那壮汉一愣,看着赵景玄不像善茬,吞咽了下口水,被同行的好友拉着便走。 临走前还想着为自己找些理由:“不是大爷我怕了你了,实在是今日要赶着去看看福春楼的玲珑姑娘!” 连楚荆看着对方死鸭子嘴硬,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 美人如良药,这一笑似冰雪消融间明日初升,瞬间瓦解了秋风萧瑟的冷意。 刚刚还因为几人争执静下来的酒楼因为这一笑,又热闹起来,叫周边几个想上来搭讪的又蠢蠢欲动起来。 其实从进来开始,连楚荆一身白衣翩然如谪仙而至,便有几个小姑娘时不时转头看他。 然而他看着却实在清冷矜贵高不可攀,加上对面还坐着个冷得几乎要将周边冻结起来的赵景玄,便更没人敢上来攀谈。 不一会儿,终于有个胆子大的小姑娘清了清嗓子坐到了两人面前,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连楚荆:“公子可是来江宁游玩?” 连楚荆上下打量着对方,眼前小姑娘杏眼娥眉,梳着时兴的垂云髻,一双眼试探地看过来。 他瞬间便知道了对方的意图,笑道:“正是。” 小姑娘原先只是见色起意,不想对方声音也如昆山玉碎般动听,举止间尽是风雅。 她眼睛一亮,便将一旁的等着的小姐妹叫过来。 “我叫钟音,她是闵姜,都是江宁本地人。公子若不嫌弃,我二人可带着公子在江宁城逛上一逛。” 见连楚荆点点头,钟音的笑容愈发灿烂,兴致勃勃地将黑脸的赵景玄挤到一边。 赵景玄顾忌对方是个小姑娘,不好硬赶,只是有些委屈地看了连楚荆一眼。 谁想对方也正和眼前的小姑娘聊得正欢,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倒是闵姜拿起手帕咳嗽了一声,而后朝着赵景玄歉意地笑笑。 闵姜看着比钟音要大一些。 不同于钟音圆脸圆眼娇憨十足,她一双眼微微下垂,素净的小脸上面颊微微下陷,显得有些病态。 “走吧!” 连楚荆突然站起来,眼带着笑意。 赵景玄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站起来:“去哪儿?” 连楚荆看着对方阴沉的脸,实在觉得和今晚的气氛有些违和。 忍不住戏弄般伸出手来,在对方脸上戳了戳。没想到对方脸色硬得可怕,脸却也是软软的。 “素闻江南多绝色,今晚,我们便去看看这福春楼的头牌绝色,玲珑姑娘!”
第十七章 脸颊上连楚荆微凉手指的触感久久未散,连楚荆却已经跟着钟音两人出去了。 一直走了半路,钟音这个小丫头才终于放开了连楚荆,不管不顾地拉着闵姜在夜间的江宁小巷穿梭。 夜晚的江宁依旧人山人海,吆喝的小摊自官道两边排开,摆着各式的小玩意儿,热闹非凡。 连楚荆就跟在两个小丫头身后,眼带笑意看着两人的身影。 赵景玄这时才有机会走在连楚荆身边,从刚刚开始,他便觉得钟音看着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对方眼角含笑,说出话来不免有些醋意:“倒是第一次看见公子这样和个小姑娘投缘。” 连楚荆倒是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尖酸。 只笑着心说对方似乎装得很是了解自己,眼睛依旧落在面前两个小巧的身影上。 “不觉得钟音眼熟?” 赵景玄一愣,反问道:“你也觉得?” 对方没立即回他,而是倏地眼睛一亮,快步走向前,买了两根糖葫芦。 连楚荆拿起剑来冷冽非常,此时眉眼柔和地举起糖葫芦,反倒为整个人添上几分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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