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烬抬起手,将歪倒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往外拨开。于是,那伤重昏迷的剑修便毫无知觉地换了个方向侧首, 又因为无力支撑,脖颈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 朔烬定定瞧了一会儿,伸出手,重新将某颗脑袋扣回了肩上。 ——就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还想给他做佩剑?怕是连石头都劈不开吧。 出了低谷废墟,光线骤然明亮了起来,朔烬眯起眼睛,想到近期流传甚广的话本谣言,觉得就这么将人背回去不太妥当。他低声骂了句“麻烦”,便使了个障眼法, 避开大小妖怪,将沉陵悄无声息地带回了洞府。 他将人放到床上的动作称不上轻柔。 沉陵于昏迷中发出几声含混的呓语, 眉头紧蹙,似乎忍受着极大的不适。 朔烬皱眉, 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 又抓住手重新把了次脉——还是先前的脉象, 蝎心毒刺正在缓慢地消解, 是好转的迹象。只不过,拔毒的过程并不轻松。 这时, 洞府几步之外传来脚步声。 朔烬斥道:“谁?” 外面的小妖被吓了一跳:“大、大王,山外有访客, 还递了拜帖。” 访客?他素来不是喜欢结交的性子,往日里倒是有前来投靠的山野小妖,算不得大事。 即便有居心叵测之辈,只要入了东术山,便尽在他神识覆盖之下,翻不起风浪。 小妖问:“要不……小的把拜帖给您送、送进来?” 朔烬:“不必!” 当务之急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访客。 他低头看了眼床上人事不知的某剑修,心道:要被底下哪只不守规矩的小妖撞见了,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朔烬烦躁地踱了几步,扬声道:“今日起,本尊闭关三月,不见外客。东术山诸事,交由云东做主。” 小妖困惑:“啊?大王,可、可是……”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来扰我,快滚!”朔烬不耐烦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屋外安静了。 勤勉修炼的好处,就是闭关可以不挑日子。在这一点上,东术山的小妖们总是很知趣。 苍狼十分谨慎地下了几道闭关时常用的封闭禁制,确保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妖怪随意闯进来。 “闭关这些时日,劳烦狼王照顾了。”一道声音悠悠响起。 朔烬回头,就看见沉陵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当即警惕道:“你何时醒的?” 沉陵斜靠在枕上,面色虚弱:“方才吐出几口毒血,好受些许,便醒了。” 朔烬眼皮一跳,果然看见床边有血迹。 “伤的这么重,便少说话,安静些。”他就近找了个蒲团,没好气道,“左边柜子里有一些药,你自己看着取,别指望我会照顾你。” 说完后,朔烬便真如所说一般闭关入定了起来。 沉陵等了片刻,确信朔烬不打算搭理自己,也不气恼,曲肘支起身体,缓慢地下了床。他从柜中取出灵药,一番辨别后选了几颗吞服。 回首望向角落里的苍狼,见苍狼仍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若一尊人形石雕,脸上犹带几分不满神色,只差写上“生气”二字。 ——瞧着像极了那些脾性糟糕、心肠冷硬的恶妖。 但这“恶妖”却将惹恼他的罪魁祸首引进了洞府,还让出卧榻,自己却缩在一处小小的蒲团之上,独自生着闷气——就连发脾气都不得其道。 沉陵心下一软,踱步走到近前,蹲下身静静凝视了片刻,直到那闭目敛息的大妖面露薄红,他方才退离稍许,坐到旁边的蒲团上,调息化解药力。 朔烬:“……” 蝎心刺毒性难除,两人闭关第三日,沉陵方才将毒逼出了七八,他睁眼之际,就察觉到身侧蒲团上空空如也。 抬眼望去,朔烬正盘腿坐在床上,离得远远的,翻看着不知名书册。 “醒了就把桌上的药喝了。” 朔烬察觉到动静,知晓沉陵醒了,眼睛都没抬一下。等到沉陵将药喝下,才继续道:“既然好了,明日你就搬离这里。” “一醒来就听到狼王的驱逐之语,着实有些伤心。”沉陵走过去,俯身认真道:“我已脱离御道剑门,现下无处可去了。” “好一个无处可去,剑门的人巴不得你即刻回去呢。”朔烬面无表情道:“死皮赖脸这一套,本尊不吃。”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沉陵道:“也罢。” 他似乎认清了处境,领下逐客令,转身朝外走去。 朔烬:“……” 朔烬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坐直身体,捏紧了手中的书册。 竟然……如此轻易,就走了? 他震惊地望着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怒火“噌”地窜起——亏他还担心对方硬赖着不走,连说辞都准备了好几份,好让他知晓欺骗自己之事绝不可能轻轻揭过! 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走了…… 朔烬心中猛涨的怒气很快又散去,慢慢地涌上几分酸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甩手扔下《妖毒册》,撤去了洞府禁制,提前结束了这场预计“三个月”的闭关。 谁知刚出洞府,冷不防撞上一张熟悉的脸。 沉陵站在门前,见朔烬出来后呆愣的模样,轻笑道:“上次来时我就觉得这里地势宽阔,可以再搭建一处屋子。狼王若是不许,这棵古树枝叶繁茂,足够替我遮风挡雨了。” 朔烬听懂话里的意思,心情被搅弄得上上下下,又觉出几分懊恼,于是狠狠瞪了沉陵一眼:“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沉陵挨了记眼刀,也知晓这般举动属实有些无赖,尴尬地咳了一声。 朔烬扫了眼洞府外的所谓“空地”,心道这是他化成原形打滚晒太阳的地方,可不许有什么破屋子搭在这儿。 他问:“你是非要赖着不走了?” 沉陵点了点头。 朔烬:“……” 两人四目相对,山林间一时静默。 最后,朔烬背过身,重新把自己关进洞府内,似乎是又生起了闷气。 夜间时,星辰透出斑驳亮光,自小窗洒入屋中,映照出卧在床底的苍狼轮廓。 苍狼原形十分高大,此刻蜷缩着身子,显出几分颓丧。三角耳朵忽而立起,忽而垂下,偶尔抖动几下,昭显出主人的心不在焉。 洞府外没有半点动静。 朔烬不想放任自己过于在意,思绪却总是忍不住飘过去。说起来,那家伙余毒未清,他匆忙驱赶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但他秉性如此,那家伙也不知道说几句好听话,若是哀声乞求一番,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苍狼借着夜色隐藏身形,悄悄探头望向了窗外。 原以为沉陵已经施法搭建好了屋子,结果空地仍是空地,人还不见了踪影。 苍狼神情微怔,仔细望去,终于在那棵古树底下看见了盘腿入定的剑修。 它歪了歪脑袋,收回目光后就近卧倒在蒲团上,细细思量。 都是坐镇一方的当世大能了,就算中了毒,也是在好转的,不过是风餐露宿修行一夜,又不算什么大事。 何况——苍狼甩动尾巴,将毛绒绒的脑袋枕上去——也没听说过一柄剑需要住处呀。 片刻后,它又原地滚了半圈,气恼地挠了记地面。 一个名声斐然的剑道尊君,不去宗门里坐享后辈的敬崇礼仪,非要跑到妖怪的地盘里看妖眼色,真是吃饱了撑的愚蠢透了! 苍狼站起身,磨了磨爪子,它倒要瞧瞧这个背信弃义的骗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苍狼走到沉陵跟前,撇了撇嘴,唤了声:“沉陵。” 沉陵没有回应。 不理它? 苍狼狐疑地凑上前去,发现对方额间布满细汗,像是运功到了紧要之处。苍狼皱眉,急忙又唤了几声:“沉陵,醒醒!” 它伸出前爪,搭在沉陵的丹田处,清晰地感知到有几处气劲正在丹田内缠绕冲撞,意识到沉陵可能是驱毒出了岔子,便也顾不得其它,输送去一道灵力,帮着牵引梳理起杂乱的气团。 很快,沉陵侧头吐出一口黑血,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颗毛绒绒的狼脑袋。 此时他尚不知问题的严重性,睁眼后第一件事便是抓住了那只输送灵力的爪子,轻轻捏了捏,笑道:“许久以前,我就觉得世上万千妖怪,若论原形,没有几个能及得上狼王。” 苍狼被夸得没有防备,愣了愣,抽回了爪子,就这么维持着狼身。等回过神来了,苍狼立即骂道:“你方才差点要死了,竟还有心情评论本尊的原形?!” 沉陵眨了眨眼,以拳抵唇,虚弱地咳嗽了两声,道:“那毒有些难缠,我便换了种法子,只是看着凶险了些,不妨事的……不必担心。” “看着凶险?沉陵尊君,你拖着一身伤赖在我这儿,一口一句‘不妨事’、‘快好了’,让我别担心,还很有骨气二话不说地跑到外头吹冷风,真是好生厉害!”苍狼拔高了声音,语速越来越急,“你若真想我好过些,就不该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 沉陵在这连珠带炮的骂声中,渐渐收敛了态度,正襟危坐地听着。 苍狼看不惯他这副逆来顺受的作态,又觉得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属实没有道理,于是收了声,就这么气鼓鼓地蹲坐在沉陵跟前,用一双熠熠生辉的兽瞳瞪视着。 沉陵真诚道:“是我错了。”
第69章 一条腰带 沉陵认错的十分果断, 但朔烬不吃这套,他气冲冲地将人重新拽进屋内,就着昏黄的烛火, 接连给人喂下了三大颗驱毒丹药。 丹药的味道很是刺鼻,沉陵全程不敢多言,任凭对方一颗一颗塞给他。 沉陵:“多谢。” 朔烬冷冷道:“你要是死在东术山上, 传出去就成了本尊在作恶行凶。我可不想那群傻剑修们前仆后继地过来寻仇!” 沉陵仰头望着身前嘴硬的大妖:“你记挂我的伤势,是不是?小烬,你明明担心我,何必总说些冷硬的话将我推开?” 朔烬低声反驳:“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添金, 谁担心你了?” 沉陵松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朔烬见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阴阳怪气道:“说起来,我第一次以原形现身时,你认出我了吗?”凡人方承陵自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但是一柄成了精的剑,想要识破他的妖身则并非难事。 沉陵一愣, 来不及多想就点了点头。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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