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烬极少踏足背阴之地,小妖们也不喜欢待在这等“不祥之地”,是以此地十分冷清。 大妖瘴气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反倒是植被异常茂盛。 他屈指弹在一根粗壮的藤蔓上,霎时纵横交错的绿色植株四散退去,露出了一个狭小的洞穴。 朔烬弯腰步入其间。 “死了?” 空旷的洞穴响起了声音。 他一眼看见了倚在石壁上的人影,迎着对方怔愣的目光踱步接近。 “东术山不留外人,你竟敢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沉陵满身血污,只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朔烬避开了他的视线,屈身坐在了他的身侧。 沉陵仍看着他,仿若一尊木雕,一动不动。 天堑一别,已隔月余,两人再次重逢,心境都有些微妙。 洞穴里静得可怕,朔烬等了许久,意识到那混账似乎铁了心地不打算先开口,于是不客气地踢了一脚对方小腿,以作泄愤。 “见到我很意外?” 这跋扈的行为并未让沉陵感到难堪,他露出几分笑意:“你来了。” 朔烬:“既说了能找到你,我就自然有办法。” 连夜研究合籍之说,才找出寻人秘法什么的,他自不会与沉陵细说。 朔烬斜睨了沉陵几眼,无情嘲讽:“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沉陵顺势接道:“惭愧。所幸我尚还存着半口气,勉强能撑住解契后的反噬。”他撩开袖袍,露出手臂上的流云印记——印记处,还有数道伤口。 朔烬一愣,扯过手臂察看:“怎么弄的?” 沉陵放任手臂被抓着,笑着说:“蝎心刺,那妖怪惯会装死,是我大意了。” 朔烬挑眉:“有毒?” 沉陵低眉敛目,轻声道:“无碍。” 蝎心刺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妖法。但那妖能够获罪被关入天堑,自然不是寻常凡妖,所使的蝎心刺也多了几分棘手。 妖毒入体,就连伤口都泛着青黑。朔烬并不相信“无碍”之说,他看向沉陵,细察之下才发现对方面色泛白,额间覆着虚汗。 “区区几只妖,弄得这么狼狈,真是没用。”朔烬神情纠结了一瞬,运起妖力为他驱毒。他眉头紧蹙,眼神称不上和善,透露出几许烦透了的意味。 他探入沉陵的经脉之中,发现毒刺已被清除,只是毒液四散,游走周身,好在被一股深厚的法力暂时压制住了,不至于伤及性命。 毒性绵延不断,想要彻底清毒,还想要一段时日。 朔烬思索着疗伤之法,冷不防被人抓住了手掌。他回过神,发现不知不觉间沉陵已贴近至跟前:“……” 目光落在对方憔悴的病容上,朔烬终是按捺了下了一把推开的冲动,开口道:“放开。” 沉陵略一使力,拽着手掌把人拖进怀中——往体内输送的妖力骤然断开了。 ? 朔烬愣神过后立马就想挣开,肩上忽然一重,沉陵已经将下巴搁了上去。他似乎有些疲惫,声音虚浮无力:“我如今伤重,阻不了你什么。” 朔烬心中憋闷,阴阳怪气道:“那本尊可要好好感谢那几只妖了。不然以我微末道行,怕是真奈何不了你。” 沉陵仿若没有听出他口中的冷嘲之意,道:“你我的婚契,禀过天地,通晓过万物。你如今记忆恢复,应当记得结契时的景象。”他一手握着朔烬的颈项,眼神有些许黯然,轻声道:“云郎不懂,但你应该是清楚的。” 朔烬疑惑:“什么?” 结契时有什么异象吗? 苍狼大王皱眉深思了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你是说,凌道峰后山一夜间草木凋零的事?”他挑眉道,“也不怕告诉你。本尊夜半失眠,绕着后山跑了数圈,谁想到你那破山上的草这般经不起折腾!” 沉陵:“……那些是自秘境中移植来的稀有灵草,本就不易存活。”他略作平复,安慰道:“一夜凋敝,也属正常。” 朔烬狐疑地打量他,属于“云郎”的那点微弱心虚刚冒出点头,就被苍狼无情掐灭:“你到底想说什么?” 沉陵默默放开了手,捏着朔烬的颈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红光织霞,是极为少见的异象。”沉陵面露迟疑地问,“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朔烬立马想起来了,无语道:“这算哪门子异象?我东术山晴好之时,每日黄昏都能见到。” “……我们结契的时候,已是日落月升,夜幕降临。”沉陵眼底带着几分无奈与笑意,“原来狼王真的不清楚呀。” 朔烬一把拨开扣住后脖的手,目光不善。 沉陵意识到危险,也收敛了神色,但他没有解释异象,转而说道:“小烬,你我前半生误会重重。如今我这般讨嫌,也是自找的。” “你知道便好。”大抵是沉陵的语气太过郑重,朔烬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我触碰过守境者的神识,大概猜到一些。” 这些由天地孕育,自灵石器物中生出的灵,往往比精怪凡人更易感知天道衍变,气运变换。辰极剑尚未入世,便沾染了万千孽障,自神智开启,就被囚于一方秘境,直至……方承陵以濒死之身闯入境中。 朔烬道:“你想离开照剑之境。” 辰极剑灵自诞生之初便待在一片方寸之地,不知过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个凡人方承陵。寄身凡人的须臾几年,对辰极而言,却是难能可贵的自由光景。 “你既已入世,自然不想再回去。”朔烬道,“当日你做出那样的选择,也许便是为了这番计较吧。” 天道对于凶性化灵之物总是多了几分苛刻,设下重重限制只为了灭杀其存续的生机。而魏珣身负一国气运,受天道眷顾,若是身陨,牵连之人必会遭受反噬。 沉陵道:“的确如此。” “越是修炼,便越感到天道之下,万物渺渺。”朔烬看向沉陵的眼睛,道:“那时我只觉得你说的气运道机,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如今,倒是能明白一些。” 辰极是天命之下的最大变数,它背负万千孽障而生,本该在照剑之境中悄无声息地湮灭消散,却借着将死之人的躯壳逃入世间。 也许没有辰极剑,苍狼早已夭折在霜炎兽的爪下,而白狼云卿也会在孤立无援之下被所爱之人背弃。 沉陵:“凶剑启灵,背后是尸山血海。天道容不下我,我便伏低做小,以护佑天下苍生,换自己的一线生机。” 朔烬笑了笑:“真想让那些修士们听听,这就是沉陵尊君除魔卫道的原因啊。” 沉陵叹了口气:“但我还是错了。” 他与天斡旋,不愿再回照剑死地,也不想苍狼犯下所谓“大错”,做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却失去了更为重要的存在。 “自你离开后,我便后悔了。”手臂的伤口开始发作,沉陵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他阖目忍耐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道:“沉陵尊君的称谓,何尝不是另一处照剑之境?” 朔烬倏忽睁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沉陵的意思了。 沉陵:“无论我怎么修炼,也修不成克己知礼的圣人。” 朔烬:“……所以你离开了御道剑门?” 沉陵:“我答应了守境人,替他照看门内小辈。我能破境而出,也有他的成全之恩。如今剑门势起,我与他便算两清了。” “原来竟是这样。”朔烬自嘲道,“你做了那么久的剑门长老,离去之时竟只有一句‘两清’。沉陵,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你果真只是柄冷石铸成的剑。” 沉陵噤了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说错话的窘迫。 朔烬:“你诛杀谢道期两次,一次毁身,一次灭魂,也算替我报了未尽之仇。那么,你与我,是不是也两清了?” 沉陵皱眉:“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是沉陵中毒受伤的模样有些狼狈,也可能是经年往事令人唏嘘,朔烬没有呛声争执。 “我到底做不了执剑之人。” 沉陵的神情十分认真,“小烬,你来做辰极剑的主人,可好?” 朔烬不解地看向他,似乎在尝试捋清“剑和剑主”之间的关系。半晌,他终于回过神,冷笑道:“我又不是剑修,为什么要一把不称手的武器?” 朔烬扭过头避开沉陵的视线。 沉陵目光微暗:“我想守在你身边。” 山洞里沉默了许久。 “这几天,我时常回想当年的事。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以为是,觉得你必须站在我这边。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沉陵一愣,对这番话感到意外。 朔烬道:“方承陵可以帮魏珣,也可以帮任何人,没有谁能够要求你做出选择。你要是觉得内疚,觉得……背叛了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所以你大可以接着做你的剑门尊君。你当了那么多年,就算只是为了守诺还恩,也应该习惯了这样的身份。就连天道也承认了你的存在,如今你就是修行界的一块镇山石,守在大道正途上,再也不用去背负旁人的罪孽。可现在,你却跟我说什么……让我做辰极剑主?做你的主人?这根本没有必要。” 朔烬:“我虽然放不下以前的事,但也并未把你当做仇敌。滚回你的御道剑门,别在我这里装可怜。” 沉陵:“你说的不对。” 朔烬瞪向他:“哪里不对?!” 沉陵叹了口气:“我是辰极剑,请你做剑主,是想向你托终身,永为道侣的意思。” 朔烬:“……” 沉陵:“我说那么多,只希望苍狼大王高抬贵手,别轻易解了婚契。”他算是发现了,与这不怎么开窍的大妖说话,需得开门见山,直剖心意。他们之间,经不起那些弯弯绕绕、含蓄婉约了。 沉陵抬起手——在朔烬震惊的目光下,重新托住了对方脆弱的颈项,轻轻一带,就勾扯着不知所措的大妖向自己贴近。 “红光织霞,是受天道赐福的姻缘。我愿做你的佩剑,由你装饰把玩……怎样都好。”沉陵贴着朔烬的耳侧,道:“便把我留下吧。”
第68章 闭关养伤 日落时分, 朔烬搀扶着沉陵走出了洞穴。 他垂眸看向昏迷过去的落魄剑修,思忖着将人丢在路边的可能性。 “分明是你求着要留下,还要本尊费力背你。”若非他探过沉陵的经脉, 简直要怀疑对方是在装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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