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这行字他写得格外小,一来是河灯的花瓣虽多,那层层叠叠的荷花花瓣其实只有最里一层可以用来写字,已不剩下多少空位了;二来他怕钟随总像对个小孩子般的轻看他一眼,要是只有自己单方面把人放到朋友的位置,钟随却不把自己当回事,被他发现了自己岂不是白费情感又很丢面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盛栩舟估摸着写上去的墨快要干了,便催着钟随快些去河边把灯给放了。 江南的河道细细一条,将两边道路分开,中间横亘着一弯青石拱桥,河面上还拴着或是两岸人家用的小船,素月流天,水面上浮动着银白光辉。夜色渐浓之后,越来越多出来过节的人都买了灯,或也有手巧的自己做了其他花样的,烛火水面上影影绰绰地闪,一点一点地顺水漂远。 盛栩舟等了等人群散去些,才蹲到水边把灯放进去,继而用手拨水,目送着自己那盏河灯一直漂到远些的地方了,正打算站起来,他见钟随那盏灯,因为钟随没顺水将它送远,依旧停在靠岸的地方,于是顺手又拨动了几下水面,看着钟随的灯也愈漂愈远了,才放心站起来。 盛栩舟站在原地不愿走,甚至双手合十对着一水面的河灯又许了愿,钟随该是要不耐烦了,看着他被烛火映照着的,平静却虔诚的侧脸,还是未出声催促。 回到扶云院的时候已过了子时。本是可以早点回的,只是盛栩舟后来逛着逛着见着路边有卖酥酪的,非想尝尝江南的酥酪与上京的有何不同,他与钟随坐在街边摊子里,钟随倒了杯小摊上自带的茶水慢慢喝,边看着盛栩舟吃得开心。那茶水实在普通,茶叶都是碎的,喝到嘴里索然无味,钟随只当这是白水了,也没出声催着盛栩舟快些吃完。 都说饱暖思淫欲,盛栩舟深以为然,回府之后他吃饱了一时睡不着,盛栩舟洗漱完,都脱了外袍只着件里衣也不安生,胆子肥了觉得钟随都是能被自己写到和家人们相同位置的朋友了,想迫不及待试探一下钟随的底线。 盛栩舟勇敢了,但又没完全勇敢。这在外不似在自家府中,没有侍女在外头守夜,温离大概也睡了,也没法子帮自己通传。正房烛火未熄,但他怕自己突然敲门惹得钟随生气,又不甘心就这样回房,埋头在房门口兜圈子。 “小舟,子时了,怎么还不去睡?”钟随拉开了门,放轻声音问。 盛栩舟摇摇头:“吃多了,心中还兴奋着,我想睡也睡不着的,看大人房中烛火还亮着…” “钟大人,我以为经此一遭,再加上在上京时我喊你同游你也一块儿来了,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我原先觉着不该靠着兄长们和大人的交情同大人套近乎,才、才不愿喊大人‘哥哥’的,现在大人与我是朋友了,我只是夜晚睡不着,想着找大人消磨点时间。” 话音未完,钟随便已让了半个身位让他进屋,说道:“原以为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好好的不睡半夜跑到别人房门口走来走去,我猜猜——在定国公府里莫不是也是半夜睡不着就去你兄长院子里?” 盛栩舟被戳破,用力的揪着自己衣角,咬牙点了点头。 钟随反笑:“那你是想与我说些什么,我知这些时日陛下时常传召我在侧,你无召时也不便总是出去,留你在院中无事做整日也难挨。还是离家太久,已经开始想家了。” 又被问住了,盛栩舟感觉面颊在升温,木然地点了点头:“自然是想的,我未曾想到自己会随着陛下南巡…我猜测的,是大哥还是钟大人将我名字给加进了队伍中,还是大哥自己不便去,就换成了我……总之我头一回离家这样子久的时间,我知其他同僚是怎样议论我的,不过是说我没有哥哥们那般出彩,进了二甲也是靠着定国公府的名头,可科考又怎能靠的家里…因此我也不好随便结交人.又怕自己要是随意与其他同僚交往,给大哥添了麻烦,端王恒王斗得厉害,大哥与恒王…想家,钟大人未免又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及冠的人了。” “我往常开玩笑的便是,你若是因此不高兴了,我给你道歉,是我失言,”钟随见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殆尽,真有些凝重的落寞神色。 又接着他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你说别人因着你定国公府的出身就对你带些偏见,既你说了现在看作朋友,我与你直说好了,你初时就未曾对我抱有偏见,连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有些事不愿将你卷进来,尤其现在端王与恒王…满朝文武都等着陛下做决策,储君之位不定朝堂就能不安生一日,陛下却始终置若罔闻。世子与恒王,朝中人都看得清楚,世子既与恒王站在一起代表的就是整个定国公府的意思;端王身后肖家势力也渗透颇深…但仅从假银两一事就看得出来谁心术不正谁更适合作为储君,陛下迟迟不定也并不是他不知晓,而是他心中已经另有论断。” “你谨慎些,不与人多结交是对的,偏盲出手过于莽撞了”钟随冲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盛栩舟长叹出一口气:“唉……是呀,可如此我连着几日独守空院,偶尔八皇子想着我了才找我玩儿会。” “还是早些就寝去,这么晚了,你待在我房中也真不是个样子。”钟随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催盛栩舟回房。 盛栩舟也觉着晚了,已经困得一双眼睛含了泪湿漉漉的,但他还嘴上还逞能,笑嘻嘻的:“钟大人就因着这个赶我?你我都是男人,我半夜来你房中叙话又有何不可,哪里是不成样子!” 钟随挥挥手作势赶人,盛栩舟乖乖出了门,却在门将要阖上时听钟随补充了一句:“忘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家中寄来的信,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到了。”
第20章 “钟随果真不打诳语,可靠可靠!” 拿到家里来信的时候盛栩舟心里是这样想的。 虽然后知后觉其实只是大哥有要事修书钟随,才顺带让家里也给自己寄了一封。 尽管是顺带的,可写的却不少,父亲母亲柳姨娘,大哥二哥,平时在家整天和他拌嘴的妹妹都有,甚至连还不会写大字的盛演都歪七扭八地写了“小叔,想你”,大抵还是盛翊把着他的手写的。 盛栩舟看得心里软下去一块儿,珍重地把那一张张纸给收好。他念着阿演,又想起赵昔来时提到江南民间一些小玩意儿,把他这个在宫中长大的皇子给稀罕住了,先前还苦恼了一阵南下一趟带些什么回去的好,于是生出了干脆得空时上街买些有江南民间特色的小东西带给阿演的念头来。 陛下来江南也是抱着游玩的目的的,因此接连处理了半月的地方政事之后也不再那样频繁地召见钟随。只是盛栩舟上街的念头来得突然,钟随派温离送来的信,自己并未回扶云院,他等不及钟随回来,便携了白朔独自出府了。 不像午日晚上出行那般讲究,特意选了江南这边最为热闹最有节日气氛的街巷,盛栩舟就近去了距离秋知府府上不远的东市。 正因为离着秋府不远,知府已是靖朝地方上地位最高的官职,附近也住的多是江南当地的公卿勋贵。说是想来买些江南特色好带给家人,以示他这次随行南下没有白来,盛栩舟进了东市,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两边挤挤挨挨的铺子也大脑空空,一时也想不到买些什么,问白朔也是和他一样的反应,恰好也是饭点,来都来了干脆别光顾着买,吃点再走也是一样,索性盛栩舟就领着白朔,也不挑路边气派的酒楼饭馆,就近找了个小摊就坐下了。 点了两碗素面,在富人居多的东市,街上的人们还是偏爱去酒楼的多,面摊支在路边的几桌都没有坐满,因此面上得很快。 简简单单的阳春面,酱油汤头配上水叶子面,上头还飘着翠绿的葱花。白朔刚端上来就囫囵开始吃,待他一整晚下肚盛栩舟才慢慢悠悠吃了少半。 盛栩舟吃不惯水叶子面里的碱味,一根一根的挑起面条慢慢吃着,吃到汤里的热气都要散尽了,盛栩舟沉默半晌,把筷子搁在碗边:“我着实是吃不下去……白朔,去把钱付了我们便走了吧。” 他将将要起身离去,却突然注意到附近空桌旁立着一个小男孩,面上倒是干净,手脚却都细伶伶的瘦弱,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正死死地盯着盛栩舟桌上剩了不少的面。 他那像是秃鹫等食般的目光太过于直白,看得盛栩舟直觉自己个大男人还吃不完小摊上一碗面,他心里毛毛的,不禁开口解释:“我往常不这样的…只是初来江南,吃不太习惯面里的碱味。” “嗯嗯,”那男孩听了他的话,并未收回目光,“哥哥,那你吃不完的这个可以给我吃吗?” 盛栩舟睁大眼睛同他大眼瞪小眼,他着实没有想到男孩会这样问他。 “少爷,钱都付好了,可要现在走?”白朔正巧回来,见那个男孩还一直缠着盛栩舟未走,很谨慎地把装着银钱的锦袋塞进袖口藏好。 “我给你点碗新的吧,那都是我剩的了,”盛栩舟想来是白朔误会了,换了张笑脸对男孩说,随即转头喊小摊上在铁锅前煮面的,“这里!再来一碗!” 男孩很快拉了椅子坐下,盛栩舟心存好奇,就又跟着坐下了,坐下后男孩也不主动说话,盛栩舟问道:“你住这里附近?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吗,是忘带银子了没法吃饭吗?” 不多时老板端了碗新的面来放到男孩面前,又很熟悉般地把盛栩舟那碗里剩下的也倒进了男孩的碗里,盛栩舟想伸手拦他却没来得及:“欸!这碗是我剩下了的,为何要加进新的里给客人…” 老板把盛栩舟和白朔刚坐过的那块儿收拾干净,嘴上回答他的话手上动作也依旧未停下:“哪能是住在东市附近的,这孩子都没个固定住的地方,吃不饱饭才来东市这边等着,因为官大人多剩的饭也能多点。我见他好多次了,前头可怜他给他送过整碗的面,结果第二天就有其他一样没饭吃的来讨东西吃……哎哟我这也是做生意的,哪里消耗的起这一碗一碗的送,后来干脆把一些客人剩的也不倒掉浪费了,这孩子听话不闹腾,我也不必他等着,都给了他算啦。” 盛栩舟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江南尚是富庶还会有如此情况,按着老板的话来说,这样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在附近还不是少数。他自打来了江南府后待的最多的地方还是秋知府府上,偶有出府也是走马观花游览便是,还是头一回这样真切地贴近到一个连温饱都有问题的孩子。 他想起了被自己捡回家的白朔。虽已将当时的细节忘了大半,他只记得当时父亲母亲都在身边,他在上京的小巷里看见了吃不上饭饿到面色发青的白朔,自己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几句话的工夫就让定国公应允了带他一块儿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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