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问慈进来了,脚步声有些拖沓,习武的人本不该这样,我晓得他是心散了。 我起身离了香堂,将膝下这一只蒲团借给他,好叫他同合燕说些贴心的话。 香堂逼仄,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颜问慈嗓子哑的像是在哪里偷吃了一把香灰。 “多谢” 我摇摇头:“没谢的” 秋雨本不该落的这么早,我这头离了香堂没有一刻钟,正在书房里翻闲书。 再一抬头就见落了雨,还不是过雨,就是冒寒气的一场秋雨。 今年夏季也不知怎么回事,比海棠花期还短些。 我长叹着站在窗边,叫这雨下的心凉。 恰逢这么个时候,侍书撑着一把牛皮颜色的油伞进来了,收伞时还护着胸口。 我看了也明白过来:“叶相托人在喜兴街找你了?” 侍书点点头,将被雨浇湿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 她头发梳的利索,乌油油的发丝也叫水湿了一点,整个人看着比出水的芙蓉花还要清秀三分。 伞搁在廊檐下头,她上前几步冲我一笑,将怀里一份小信拿了出来,呈送到我手里。 我拆了信封,看着上头的内容,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是一份太后在朝中结交的官员花名册。 叶宝元有势力不假,叶家是大宗族不假,可我始终没想到,叶家在朝中的势力,能和皇上分庭抗礼到这一步。 六部尚书有三位受过叶宝元的恩惠,各部侍郎主事,也有不少名字在这份小信之上。 督察院,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詹士府,翰林院,连带内阁。 一宗比一宗要紧的衙门官员里,总有三五个人头属叶宝元麾下。 前前后后一百来个名字跃然纸上,半个朝廷,竟都姓叶。 最后,还拖着一个当朝左相叶崇然。 我合了信,对折之后又用指甲捋出印痕,窗外秋雨下的噼里啪啦,我心里也乱的噼里啪啦。 侍书站在堂下看着我,不知我为何忽然缄默下来。 我晓得叶崇然敢把这份名单送到我手上,是同我开诚布公,也是给我下下造反的决心。 就好像在说:璞王莫怕,半个朝堂都在太后把握之中,换你当皇帝不是大事。 我将那信搁在书案下的暗格里,脑子里又活泛起来。 是了,皇上未必不知道太后的势力,只他是如今登基还不足四年。 若要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小鬼儿铲尽,只怕会伤了朝廷的元气。 倒不如先对付着用,徐徐图之,事缓则圆。 龙椅不好坐,我是知道的,但在看到这份名单之前,我知道的也还是不够深切。 此刻方知,为什么贤明的皇帝都早死,一个人制衡手下这三五百官员。 就算是铁打的心肝脾肺,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我杀了墨点儿,原以为宫中必要拘我进殿审我一堂,毕竟杀了御前的人,或打或罚,总得有个说法。 不想时至今日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从来摸不透哥哥的心思,哪怕我们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也摸不透。 我坐在书案之后,看着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只觉得心里发堵。 往日在京中,我心里发堵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我向着窗外看了看,算了,冷雨夜里跑出去逛楼子,还在合燕的孝期里,这事儿想想都混账。 侍书似是看出我的苦闷,眨巴了一双杏核眼睛。 “王爷,侍书给您温一壶酒来吧?” 我抬头,觉得奇了,这小妮子难道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吗? “不温了,就要凉酒,找两个小厮搬两大坛到四角亭” 侍书见我要豪饮,顿时不依。 “王爷,热酒喝一点不妨事,若是饮了冷酒,又坐在四角亭那四面透风的地方,再浇了雨到身上,一场风寒是怎么也躲不过了,您还是......” 我啧了一声,只求拿酒祛一祛心里的难受,见她这样有条有理的驳我,一时也烦了。 “你还管上本王了,再驳本王的话,明儿就打发你嫁人去” 我这话本是个玩笑,奈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侍书的眼圈儿登时就红了。 明明是个女儿家,膝盖砸在地上,却也是铿锵的动静。 “王爷要打发侍书,侍书没有怨言,凭王爷将侍书配给哪个小厮轿夫,都是应该的,只求王爷保重身体,侍书也去的安心了”
第47章 ● 话说罢,小姑娘一叩首,起身就跑了。 我眼睁睁看着侍书捂着眼睛跑出了书房,伞也没拿。 那样单薄一个身子,就这么横冲直撞的进了雨里。 心里知道方才是说错话了,也不知打哪儿来了那么一句,惹的小姑娘伤心。 我瘫坐在椅子上,气自己说话不留心,也气侍书管束我,一股子邪火冲到天灵盖上。 抬起手来就狠砸了一拳,椅上的扶手遭了殃,我这一拳没收住气力。 扶手带着半把椅子,一起碎个稀巴烂。 他娘的,没一个叫我省心的。 ...... 翌日。 天光微亮,我从榻上起了身,窗外天色叫昨夜一场雨洗的碧蓝。 我平日早起总要先喝一口热茶,今日伸手去摸榻边的小几,却没摸到那杯热茶。 茉莉听见了我起身的动静,领着七八个小丫鬟来伺候我更衣洗漱。 我想起昨晚同侍书拌的那两句闲嘴,顿时后悔了。 于是趁着茉莉给我理衣领的空档,对她说道:“你姊姊呢?” 茉莉眨眨眼,眸子里一片清澈,好似全然不知我和侍书昨晚的事,只乖乖答话。 “姊姊早起就不见人,想来是去书局了吧?姊姊常常早起去买书的,说有些紧俏书难买的很,一些秀才天不亮就等在书局门口了,去迟了就没有了” 我点点头,知道这是侍书有心躲我。 于是嘱咐茉莉道:“你见了你姊姊跟她说一句话,就说书房里有一套没拆封的《玉龙大侠传》,是本王从边关带回来给她的” 茉莉乐滋滋的点头,只说自己晓得了。 我今日还是无所事事,宫里既然没有因为墨点儿的死传召我,想来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的过去了。 也是,别说死了一个没要紧的太监,就是死了我,只怕宫里那位也未必放在心上。 反正呆在府里也烦闷,不若出去走走,许久没回来,也确实有些想念的东西。 我上了街,四处溜达着闲逛,自打回京还没好好的四处看看。 自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不怀念的道理,只是逛着逛着,我就莫名想起之前同阿尔野说的一些话。 我说空了就带他回来看看京中繁华。 这话现在听着是个笑话,可当下说出来的时候,是十分真心的。 因为心里牵扯着这么一段回忆,我这个街是越逛越扫兴。 最后索性加快步伐上了御街,循着第三个岔口的小巷子走了进去,酒幡没变,上头还是写着桃花坞三字。 这里的果酒一绝,我和颜问慈都尝过其中滋味。 今日我一人前来,不为缅怀那段酸涩的过往,只为痛痛的醉一场酒。 不想进了酒肆二楼,人还没坐到靠窗的位子上。 就见叶崇然换了朝服,穿件浅灰的长衫,干干净净的坐在小榻上独饮。 “表兄?” 叶崇然原是看着窗外的,此刻听我叫他,顺势回眸,这一回眸回的很好看。 本就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此刻未着朝服,只这么一件素色的长衫,更显人儒雅。 一双眼睛也不似往日清明,有些散碎的醉意酿在眼底。 我知道这果酒的厉害,晓得他这个状态,少说是醉了七八分了。 他扶着桌沿儿起了身,想同我行礼,可脚底下却没了章法。 眼看要摔,我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将人按在跪坐用的小榻上。 “不拘这些虚礼,叶相是怎么了?中午不到就在这里喝闷酒?” 叶崇然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守节守礼讲规矩的人,就他平日在朝堂上那个兢兢业业的样子,我都想象不出他醉酒是怎么个情形。 今儿这是怎么了? 圣僧开荤? 叶崇然不清醒,可也许是本能,他到底没有失了仪态,坐着仍对我拱手。 只是反应慢了,手拱了半天,嘴里才慢吞吞接话:“下官拜见王爷” 我乐了,方才问他的话,他大抵是没听见。 叶崇然行完了礼,手却一直没放下,半晌又抬头看我,眸子里满是不解。 “你怎么不说免礼?” 我愣了,向来守规矩的人,突然说了这么句责问人的话,倒很有趣。 “免礼” 叶崇然这才放下了手,半晌,好似又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我。 “王爷怎么在这里?” 我有心逗他:“自然是来喝酒” 叶崇然闻言甩了甩头,似是脑中十分昏聩:“下官失态了” “叶相究竟是怎么了?白日里买醉?” “下官有个心上人,却因着身份不敢亲近,是以白日买醉,只为消愁,不过王爷不必忧心,今日下官休沐,不会耽误朝中的差事.....” 他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在对着我吐苦水。 我心里暗暗称奇,怪事怪事,端庄持重的相爷也有求不来的人? 人生在世,治愈心伤的法子有许多,比如醉酒,比如睡觉,又或是吐一口小血。 总之发泄出来,混过那愁苦的时辰,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但还有一个办法,虽然不厚道,却是最有用的,这法子便是比惨。 自己在情爱里受了磋磨难受,若此刻有一个比你还难受的人出现,讲一讲他是怎么被磋磨的,你就能好受许多。 人之天性,就是如此。 我来了兴致,决定今日就用叶崇然的求不得,来安抚安抚自己的求不得。 掌柜的适时端上了一坛梅子酒,并四碟干果鲜果。 我捏了酒盏自斟自饮,然后盯着叶崇然迷迷蒙蒙的一双眼睛。 举杯虚敬他一回后,便道:“表兄,你且展开说说,是怎样的心上人,又是怎样的不敢亲近,子戎给你分析分析,看看你二人有无修成正果的可能” 叶崇然苦笑一声,拿起酒盏灌了自己一口,竟真的酒后吐真言起来。 “他是个......最不能专心的人” 不能专心的人?那是什么样的人? 思来想去,我觉得只有一个可能。 便小心翼翼开口道:“表兄喜欢的......不会是个青楼女子吧?” 叶崇然摔了手里的杯子,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 “去你娘的!”
第48章 ● 噢,原来斯文人骂街,是这个样子。 我越看叶崇然越觉得有兴味,不过一口小酒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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