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宫里是没有闲书的,给我开蒙的翰林院大学士也不敢教我看闲书,是以我那时候是极其厌学的。 可鬼使神差的,我那天硬生生在榻上趴了半宿,将这书看完了。 真是奇书啊,书中写有一对好兄弟,一个是龙将,一个是虎将,龙将在中军帐发号施令,虎将在沙场上浴血杀敌。 兄弟二人默契天成,行兵打仗如有神助,却在遇到寿山的攻坚战时,遇到了此生劲敌。 那守将也是一等一的悍将,将整个寿山守的固若金汤,兄弟二人久攻不下。 我正看到百爪挠心的时候,书就截在这里断了。 好么,这书是哪个杀千刀的秀才写的,截在这里也太管杀不管埋了! 我那一宿都没能睡的着,满脑子都记挂着龙虎将攻山的后话,生怕这兄弟二人有个不好的结局。 隔日天蒙蒙亮,我草草的洗漱了一把,便直奔着西四所去了。 孟崇言还在洗漱,伺候他的嬷嬷见我来了,便十分殷勤将我迎了进去,见我要落坐,还拿出随身的帕子给我垫上。 我环顾着孟崇言住的居所,西四所好像许多年都没有修缮过了,四面墙皮都有些发黄。 屋中陈设也简单的很,一张没有围帐的小榻,和一张四方四正的桌案,再一个素面铜箍子的柜子。 我打发嬷嬷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包早膳时藏下的点心。 求人嘛,总不好空手来的。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孟崇言,你昨儿那个书,我拿来还你了” 孟崇言站在我面前,面上神色还是波澜不惊的,伸手接过书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这书是不是不全呀?” “是” “那余下的呢?” “我还没默完” 诶?这书竟是他抄的? 我直勾勾盯着孟崇言,心里渐渐明白了过来。 “这个书是你在宫外看了,自己又默出来的?” 孟崇言点点头,我这时才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一个旁支的庶子,能进宫里做太子伴读了。 这厮是真有点儿文墨上的本事啊。 我虽然实在好奇后面的书是怎么写的,可又不好显得太如饥似渴。 万一让他瞧见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偷偷笑我可怎么办? 于是我再一次的清了清嗓子,缓言道:“这个书么,初看倒还尚可,只是看久了,还是叫人觉得言语粗俗了些,是以,你且将后面的字再默一默,本皇子看了,再行批判批判” 我这厢刚说完,孟崇言就轻轻笑了一声。 然而他笑归笑,却还是一拱手:“谨遵殿下之命” 于是,那一年闷热又无趣的紫禁城里,因这位宫外来的太子拜读,使得一切都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我终日缠着孟崇言默书,眼巴巴等着看那些新鲜的不得了的侠客传记。 他在宫中的三年里,拢共默了数十套的侠客传记,每一本都叫我看的如痴如醉。 后来他伴读的差事做罢,离宫而去的时候,我还哭天抢地的在西直门上送了他一回。 按道理说,我不该忘记这个在我幼年记忆里,格外浓墨重彩的人。 可记忆里孟崇言那张脸,实在是和叶丞相的脸对仗不到一起去。 尤其是叶崇然眼下的那颗浅痣,往昔的记忆就是再模糊,我也断断记不错这个。 孟崇言脸上是颇洁净端正的,决计是没有这个痣的。 真是怪事。 青天白日的,哪有人能换了名姓,又换了长相的呢?
第52章 ● 这事儿当真是个悬案,只是不知这个悬案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今日已经是七月底,再有一两日我便要离京,叶崇然同我这档子事,我属实是没有预料到。 然而应不应该,料没料到,事情也都已经做下了,再说后悔,就是伪君子的做派。 早膳用完,左右无事。 我干脆在书房里猫着,将幼时读过一遍的那些侠客传记,又重新读了一遍。 不过这次和往昔不同,我除了看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还着重看了看书页儿上的笔迹。 是好字。 叶崇然写下这些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还是童稚的年纪,难为他有这样一笔好字。 书读起来是最杀时间的,待我再抬头,外头的天光已经收了一半,星子都稀稀拉拉挂到天上了。 中途茉莉好似来叫过我用午膳,见我头也不抬的样子,便知我是不吃了,于是搁了一碟子酥皮点心在我案头就告退。 此刻再看,那碟酥皮点心还原原本本的搁着。 我苦笑一声,暗骂自己没出息。 叶崇然皮相好是一回事,昨夜喝了酒拿我发作是一回事,我由着自己同他胡来又是一回事。 然而,最让我挂心的不是和叶崇然的这一夜之欢,而是这厮嘴里的那句喜欢。 他昨夜那痴缠的眼神做不来假,那句最不能专心的人,似是也对应着本王的风流名声。 绝妙的一个人,带着昭然若揭的一份心,赤条条的在我身下躺了一夜。 这事儿来的诡异,凡事有异又必有妖,我不知叶崇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受用。 左思右想,谜团重重,真话假话也分辨不清,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人,又要拉着我造反,又说恋着我许多年。 好荒唐的事,却又有些难言的情意在。 茉莉端着滚茶进来,见我在书案后要笑不笑,一时也高兴了。 “王爷在看什么书?都看了一天了,饭也没有吃,姊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王爷可是叫书里的颜如玉迷了魂了?” 我见她有意在我身上取笑,索性将手里的书卷起,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 “就你爱说嘴” 茉莉傻傻一笑,将茶斟满杯后递进了我手里,我喝了口茶润喉,胃里见了水顿时就饿了起来。 然而此刻已经入夜,再起灶火也是折腾下人,我同茉莉交代了一句,便迈开步子出府去了。 这个时辰在府中没祭嘴的,可外头的馆子里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我也不大想用轿,牵了匹四蹄踏雪的小马就往花街上奔去。 这一趟回京还没见过四儿一回,上次能在蜀地顺利找到云南王,其实该记四儿一个头功。 刚巧今日得空,恰好能在四时园里走一趟,一来瞧瞧四儿,再来还能混上一顿宵夜垫肚,甚好,甚好。 马蹄声止四时园大门前,两飞檐的红木门头,匾上提的四时二字龙飞凤舞,是最风流不过的飞仙体。 小厮一眼就认出了我,极殷勤的跑到我马下。 “哟,什么香风儿把六爷吹来了?” 我大笑了一声,翻身下马:“你们四爷呢?” 小厮又笑:“哟,您来的不巧了,四爷昨儿刚出京玩儿去了,说是要去泉城拜见一位世外高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厮也真是血里带着过堂风,在哪儿都呆不长久,四时园这么个温香软玉的窝也留他不住。 可我如今来都来了,自然没有饿着肚子打道回府的道理。 于是我叫小厮备下一桌饭菜,再要两坛子露华凝,也不用四儿了,本王自己招呼自己吧。 所谓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杀头前也有一顿饱饭吃。 人活着不论到了什么境地,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 今儿为了琢磨叶崇然那些摸不准路数的行迹,我竟耽误了一日没吃饭,想想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抬脚跨进了四时园,穿过一段段曲水回廊后,头一个瞧见的便是春园,春园是管吃饭的园子。 小厮伶俐,雅间儿大敞了门庭请我进去,将将落座,一口茶还未来得及喝,旧日我爱的那些菜色便一道一道上来了。 真是周到又妥帖,怪不得一年到头,花街上的青楼楚馆开了又倒,唯独这四时园经久不衰。 四儿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手下这帮跑堂仆役经他调教过,都顶机灵的。 我夹了一筷子四腮鲈送进嘴里,味道实是没话说,鱼肉断生的一瞬间就被盛到碟子里,送到了食案上。 此刻用牙一抿,这肉还带着点儿脆劲,这菜又考厨子的火候,又考食材的鲜气,少一样都没味道了。 春园是立在荷花塘上的一方水上庭,我伸手推开窗棂,只见窗外一池荷花已经开到了荼蘼之境。 莲叶清香顺着夜风从窗里扑进来,白荷粉荷开做一团,花瓣儿颤在晚风里摇曳生姿。 景好,宴好,酒也好。 露华凝是我自小喝大的京酒,此刻入喉只觉绵长舒心。 我这厢正当着小神仙,不想一回头就瞧见荷花塘上架空的回廊里,走进了几位面熟的旧人。 颜荀穿着雀青的朝服走在前头,后头紧跟着穿暗红朝服的叶崇然,再往后是两个面相青涩的五品文官,也都穿着朝服。 怪了。 颜荀是三朝太傅,论性子乃是一个极忠皇权的人,叶崇然又是太后一党的魁首,眼看着要造反的人。 这两位.....怎么会在这个时辰,一起出现在这个地方? 四时园从来不是个洁净无暇的清幽之地,颜荀怎么肯来的呢? 就算颜荀不知道此间荤素不忌,叶崇然难道也不晓得? 我正疑惑的空档里,叶崇然却倏的一转头,我躲避不及,蓦然和他四目相接。 叶崇然见是我,先是微怔,随即又笑了,极恭敬的同我行了个礼,我亦摆摆手免了他的礼。 他身旁的颜荀顺着他行礼的方向一看,便也同本王四目相接了一回。 不过他就没有叶崇然那么温和有礼了,一见是我,登时吹胡子瞪眼的冷哼了一声。 唉,老太傅对本王还是成见颇深呐。
第53章 ● 然而他老人家这个岁数,孙子都跟我一边儿大了,就凭着我同颜问慈的交情,也没有和他置气的道理。 酒又斟了满杯,我也不再向着窗外看去,各人有各人的酒吃,我吃我的这一盏就好。 旁人的事少操心,才是长寿的法门。 就这样借着晚风,两坛子露华凝被我饮去一坛半,醉意到了五分。 我倚在窗边,又想起边关那个少年,又想起那双波光潋滟的绿眼睛。 真是伤怀。 然而这份伤怀没有留住太久,叶崇然推门而入的时候,身上也带了酒气。 他撩袍坐在我对面,仍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念的恬静神色。 “哦,叶相来了” 叶崇然笑:“王爷不问......下官今日为何同太傅在此?” 我也笑:“有什么可问的,但凡你说的动颜荀造反,实是老天爷助你成事” “并非老天助下官成事,而是老天助王爷成事” 叶崇然说的认真,我看着他的脸却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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