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不是见客?” 侍书一颔首,恭敬道:“翡翠厅还没收拾出来,叶丞相此刻在后花园四角亭里候着” 我挠了挠头,想起昨晚的翡翠厅的景象,也知道自己这一回疯,是发的阖府皆知了。 只得尴尬的同侍书点了头,换了方向,朝着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中的确有一方四角凉亭,只是平日很不起眼,因那些榫卯亭柱都叫爬山虎缠了。 远看瞧不出是个亭子,走近了才能看出来。 亭中一张一尺来宽的石面儿棋盘,外有两个凿了葡萄纹的石墩子。 叶崇然穿着暗红的一身朝服坐在石墩子上,手里捏了两个棋子儿,正在和自己手谈。 我上前两步:“不知叶相大驾,小王失迎了” 叶崇然一愣,随即起了身,臣子私下会面,彼此行半礼即可。 即便顾及着我是个亲王,也只需单膝跪一跪便算有规矩了。 可叶崇然起身后,却结结实实同我行了个两跪六叩的大礼。 我愣了愣,赶紧上手将他扶起来。 这叶崇然二十七岁就官拜左相,是当今陛下登基后,头一届科考出来状元郎。 一经入朝,便官运亨通的不得了。 年年高升不说,还能在那些清流官员和乌合之众之间游刃有余。 身居高位却不尸位素餐,去年江南水患,旁的官员你推我推,都晓得赈灾是个最难缠的差事。 唯有他在殿上请命,三下江南治住了大水,然大水过后必有瘟疫。 他仍不怕死,从太医院拔了二十多位医正,带着人又下了江南。 不到一年,平了江南水患,再三月,灭了瘟疫肆虐。 世人都说叶公实是贤相,就连最瞧不起我的颜太傅,也将这人高看一眼。 不过,上头这些贤名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还有个身份。 就是当朝太后亲侄儿。 而我又该叫太后一声嫡母,这厮算来也是本王半个表兄。 这样沾亲带故又极有人望的丞相爷。 大清早下了朝,跑到我府里给我行大礼。 这事儿怎么看都很诡异。 于是将他扶起来后,我也不敢马虎,你客气是吧,我比你更客气。 管你有什么亏心事来求,只管叫他开不了口就是。 “表兄这是做什么,子戎哪里受得起这个礼” 叶崇然是个板板正正的文臣面相,丹凤眼睛,眼下一颗浅痣。
第45章 ● 此刻脸上的神色可谓是恭敬又客气,我一时也捏不准他预备做什么。 只得一摊手,将人请到石墩子上,两人面对面就坐。 这厢行了礼,落了座。 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没意思了。 叶崇然坐着对我拱了个手,面上神色淡淡的。 “王爷是明快人,崇然此番叨扰,是有一句话要说” 我摆手:“但讲无妨” “天子不仁,望王爷取而代之” ...... 果然是这话。 不愧是太后的侄儿,造反的事都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好似只是跟我商量早上喝粥,要不要再添一碟子咸菜。 我没吭声,晨起的喉咙难免涩痒,桌上是梁管家给叶崇然沏的茶。 我捏了个茶盏就开始给自己灌茶,一连灌了三杯,才说出了句没大干系的话。 “表兄早上吃了什么?” 叶崇然笑:“晨起早朝,还没顾上” 我点点头:“表兄还没娶贤?” “不比王爷好福气” 我抬手招来了侍书,嘱咐道:“你叫厨房把早膳传到这里来,另沏一壶雨前龙井,再添一碟芝麻糖” 侍书点头称是,伶伶俐俐的去了。 叶崇然始终笑着,眼底洁净,叫人看不出他的城府。 可二十七岁能在官场走到今天,且没死没残,还混的风生水起,怎可能没城府呢? “表兄,我有这心却没这力,手底下统共两千精骑,别说取而代之,我但凡能将兵领出玉门关外,上头那位都要赞我一句用兵如神” 叶崇然闻言一笑,笑的和风细雨,脸是个白玉颜色,牙也是。 我看着他这个品貌,在心里啧啧了两声,可惜了。 叶崇然的长相,算是能让我趋之若鹜的长相。 比之付桐他多些英气,比之阿尔野又多些文气。 就是这么刚刚好的一个人,不亮眼,但胜在温厚,耐看。 “王爷不必忧心于此,叶家宗族三十六门,除却太后娘娘这一支,其余各房在朝中都有差职,或文臣,或武将,兵权是有的,只是缺个骁勇的将军” 哦,叶家有兵。 我点点头,觉得哥哥这个皇上当的真不容易。 我知道太后在朝中有势力,只是一直没觉得这个女人的势力大到能颠覆朝纲。 她有兵,可她手里没有名正言顺的皇子继位,若强压了哥哥下去,自己坐一坐龙椅。 只怕个个州府的绿林,就会揭竿而起。 天子好换,天下却不好坐。 名正言顺瞧着是句虚话,到了时机上却也叫人头疼。 就像那传国玉玺,说破大天也就是块光亮些的石头。 可若没这块石头,这个皇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既名不正言不顺,旁人就会觉得,你坐得,我也坐得,内乱大都是这样起来的。 若是家里头打的不可开交时,边关再来些匈奴胡人。 那就离着亡国不远了。 说话间,侍书领着几个小丫鬟将一桌吃食铺开,我捏了个芝麻糖塞进嘴里。 且脆且甜且香浓。 华馨找的那个点心厨子着实好手艺,据说老家在扬州也是开了大铺子的。 只是不知为何,如今会流落到京城里。 我自顾自吃着糖,咬的嘎巴嘎巴响。 见叶崇然不动筷子,便捡了筷子递到叶崇然手里。 我知道他不敢不接,所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顺势看了看他的手相。 是个断掌,都说这手相的人心狠薄情,我挑了挑眉,继续嚼着芝麻糖。 “表兄用饭吧,世人都说千秋大业一壶茶,咱们今日谈的也是大业,不仅有茶,粥菜点心都是全的,吃了这顿,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叶崇然笑,晨光打四角亭外洒了进来,他一身暗红的朝服,将面上映衬的很有颜有色。 我从前没和这人打过交道,朝堂对他向来有赞誉。 而我这个天子胞弟,自然不敢和这样的人来往过密。 万一被疑心个结党营私,密谋造反什么的,着实也够我喝一壶的。 不过如今好了,也不必再避嫌。 确实要造反,还顾及什么。 叶崇然的吃相很干净,到底是在叶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长大的,或嚼或咬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不似我,将那几管空心芝麻糖啃的尸骨不全。 饭就这么沉默着用了一阵子,我打了个哈欠。 “八月打头小王就要离京,如今算来也只剩三五天时光,侍书乃小王一个贴身的丫鬟,平日未时总去喜兴街上买米糕,届时表兄有话,就搁在她耳朵里,叫她回来说给我听就是了” 叶崇然起身,对着我半躬了腰。 “崇然明白” 待我这厢送走了叶崇然,脑子里就有些乱糟糟的。 回京一趟,娶了合燕过门,又送了合燕出殡,进宫拜了太后,太后又打发了自己的亲侄子来撺掇我造反。 一桩桩,一件件,紧锣密鼓。 面儿上看是这么个局势,可细细想来,暗地里只怕错综复杂的紧。 皇上是个没有闲棋的君王,若说皇上不知道自己朝上的左相是太后的人,我听了也是不信。 可皇上既然明知叶崇然是太后的人,却还用着。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皇上如今,恐怕是拿叶崇然没办法。 叶家党羽遍布朝中,叶崇然又是正经考科举入的朝,若皇上不抬举这状元郎,反倒叫人猜忌。 我坐在四角亭里,手上扯了一片爬山虎的叶子玩。 不想这些事情没思索明白,手里的叶子却叫我捏了个稀碎。 茉莉提着一个浇花的桶子走进了花园,见我坐在凉亭里,先同我施了个礼。 “王爷怎么坐在这里?” 我看着她色若桃李的一张小脸儿,说出了一句很不好意思说给旁人听的话。 毕竟茉莉不爱读书,不会像侍书一样,将我看的通透。 “茉莉,若你有个处处合心意的小郎君,可他家里人有些跋扈,不好相处,你还会不会对这小郎君动心思?” 茉莉小脸儿一红,低着头思索了半天。 “不能的王爷,姊姊说了,女子出嫁断不能嫁到刻薄人家,不然这一辈子都要受委屈的” 我看着茉莉说的认真,也狠狠点了个头。 “你姊姊这话通透”
第46章 ● 自叶崇然离去,我便独自在花园里坐了许久,再抬头天都暗了。 夏末秋初,带着秋杀气的凉风一吹,茉莉花丛上最大的一朵小白花就落了。 我恨晚风无情,吹落了这朵小小的茉莉,又觉得人生真是寂寞。 除了一件件顶麻烦的事找上门来,便只剩阿尔野留给我的那一点情伤,缠在肺腑里。 好没意思。 我打生下来就没想过当皇上的账。 什么好东西呢?怎么就值得拿命去换? 动辄三五十万兵马喊杀叫阵,自家人杀自家人,拼死拼活一场,坐到那个冷冰冰的龙椅上。 能怎么样? 长生不老还是寿与天齐? 都不能。 都不能你争它干什么呢? 我从四角亭里起了身,拢了拢黑衣裳的外袍,抬脚往花园后头的一间香堂走去。 这是我嘱咐梁管家特意给合燕布置的,里头一个牌位,一个香案。 香案上头供了些佛手瓜果,站了一个兽头香炉,又点了两盏长明灯,此刻影影绰绰的亮着。 我人还没进去,影子就被这两盏长明灯拉的老长。 待走了进去,人跪在蒲团上,又弄了些线香在长明灯上燎燃,插在香炉里。 看着青色烟气徐徐冒到空中,笔直的一缕,而后又被风丝丝卷散。 香火味道蔓延,忽然之间烟气歪了歪,我知道有人来了,却也懒得动,只是跪在蒲团上。 想我死在争斗里的小表妹。 我知道,来的人也很想她,想的都不敢进来。 颜问慈站在香堂的门槛外,就那么站着,大气也没有出一口,可还是扰乱了原本笔直的烟气。 烟气弯弯曲曲缠在空中,像是虚空里有个十指纤纤的姑娘,淘气的伸出指头将它拨的打了卷。 我叹气:“你就进来吧,上炷香也好,磕个头也好,闷死在这里干什么,她难道乐见你丢了魂魄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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