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脱去了平日穿的郡主服制,换上了小宫娥的衣裳。 悄悄混进要出宫的宫娥里,在宫门下钥的最后一刻,顺利溜出了皇宫。 彼时的我是头一回出宫,站在正对宫门的御街上。 眼前是街面上五彩斑斓的花灯,和络绎不绝的人群,还有各色摆摊的小贩。 这样车水马龙的景象,和宁静安详的寿康宫相去甚远。 我不由看傻了,足足愣了一刻钟才回过神。 我出宫,是想去找颜问慈的,可我既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找。 我只知道,我就是很想见到他。 我站在街头手足无措,心里默默向上苍祈祷着。 神明,如果你能听见燕儿的祈愿,请让燕儿立刻见到颜问慈吧。 他就要离开京城了,也许过了今晚,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 因为那天晚上,神明真的听见了我的祈祷。 就在我站在御街上左顾右盼时,颜问慈站在我身后,伸手拍了拍我。 我回眸,只见他仍旧穿着那件竹青的长衫,白净的脸庞被昏黄的花灯衬的极柔和。 他的眸子里好似有些潋滟的水波,只怔怔的看着我。 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我见了他,便好似见了救命稻草,心口的闷意散去,四际的风景通通活泼起来。 我忍不住的贴近他,向着他怀里扑去。 “颜问慈,我好想你啊” 少年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我从他怀里抬起头。 “你爷爷说你要去边关了,我就出宫来找你了,可我不知道颜府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说完了话,他却仍旧是一言不发。 我凑近,忽然发觉他身上好似有些酒气,方才见到他太高兴,我一时没闻出来。 “你喝酒啦?唔,祖母都不给我喝酒的,但我记得这个味道,小时候父王给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便亲上了我的额头。 亲的好轻好轻,像是海棠花瓣落下,扫过额头时的感觉。 我愣住,看他混沌着的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可他却笑了,伸手捏住了我的肩膀,眼神里似有痛意。 “你不喜欢我,干什么招惹我?既招惹了我,又为什么不要我?明明不要我,何苦又来找我?” 我被他问的一连退了好几步,不明白他今日是怎么了。 从前,他对我都是很温柔的。 即便我不会先生教过的课业,他也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讲给我听。 从来不会因为我不会,就这样逼问我。 我一时有些委屈,将背在肩上的小包袱解了下来。 像他递给我玉佩时那样,原模原样的递到了他手里。 “你要去边关,我绣了一个披风给你,绣了整整一天呢!你怎么还凶我!真讨厌!” 他手里端着那个包袱,我气鼓鼓的看着他,觉得这厮真是不识抬举。 本郡主的纤纤玉手,今日可是让针扎了好多好多次。 我还没撒筏子,他倒先凶起来了。 颜问慈看着那个包袱,像是看着什么宝物,半响才抬头问我说。 “合燕,这一回,你是真心的吗?” 我闻言立刻伸出十个手指给他看,我指尖还有被针扎出来的小血点。 “你自己看!” 下一刻,颜问慈便将我拉进了怀里。 我从前不知,那个学问很好的少年,已经比从前高大了许多。 我的额头才到他肩膀而已,他抱我抱有些紧,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边。 “合燕,我会在边关立下功绩,等我回来,便上殿求娶你” 我拍了拍他的脊背:“好说好说” ...... 往日种种,仿佛就在昨日。 我这一生两次走出了紫禁城。 第一次,我是为了一个姓颜的小郎君,冒着名节尽失的风险出宫,只为将自己做的披风送给他。 第二次,便是现在,我坐在花轿里,嫁给我年幼相识的六表哥。 也是......杀了我父王的六表哥。 可我不怪他,我明白,他只是和我一样,生杀与否,从来不由自己。 我看着自己脉门上的那道黑线,不觉笑了。 是啊,不由自己。 我掀开了轿帘,撩起了盖头,看着那暗红的宫墙和着无尽的宫道,不死不休般的伫立着。 蓦然回首,忆起那年夏末时节。 曾有个少年在海棠花树下,将母亲留下的玉佩送赠予我。 他说:“给” 他说:“等我回来” 他说:“这个玉佩,是留给我未来娘子的” 我接过玉佩时,海棠花雨飞舞不休。 少年在笑,我也在笑。 ...... 合燕番外·海棠旧事。 完。
第42章 ● “戎哥哥觉着身子如何了?” 晴好的天气,我坐在书房里翻着闲书,华馨端着一盅莲子汤走了进来。 我抬头:“本就是急火攻心的一口血,呕出来了也就完了,你听太医的胡吣,尽跟着忧心” 华馨将莲子汤搁在书案上,纤纤十指掀了瓷盖儿,甜香就钻了出来。 将勺子搁进汤里后,华馨陪着小心抬眼看我,见我神情无异。 便端起瓷盅儿递到了我手边。 我伸手接了,着实是见不得往日欢欢喜喜一个小姑娘,如今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 最近府里上到华馨,下到的花匠,个个都看着我的脸色行事。 说话皆是细声细气的,走路都掂量着脚步声,好似生怕吵闹着我。 我知道这都是华馨嘱咐的,那日我吐了一口血,阖府都慌了神了。 宫中那老太医又素来没个好嘴巴,只说我这是伤了心脉,得静养,得温补。 我听着都要啐两句的话。 华馨却十分的当真,一天除了七八碗汤药,还有七八盅补汤。 前几日还是侍书茉莉换着来送,我喝的人都水肿了,却还是送。 我干脆闹了孩子脾气,说死不肯再喝了。 于是今日又换了华馨来送,我看着她满眼期盼我喝下去的样子。 终是心软了,端起那莲子汤一口喝干。 “这些汤汤水水能补的有限,你尽信那老药师的话,一碗一碗给我灌,我夜里一趟一趟跑茅房,你硬装没看见” 华馨闻言笑的花枝乱颤。 “戎哥哥跑茅房,华馨怎么看的见?华馨又不住茅房” 我也被她说笑了,只是这笑刚挂到嘴边,眼前就蓦然浮上合燕的死相。 一时间书房中死寂,华馨的笑声也骤然停了。 华馨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戎哥哥,逝者如斯,节哀吧” 我静了静,岂会不知逝者如斯的道理。 只是......唉。 我同华馨站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外的花红草绿,快要入秋了。 这份葱茏,很快便要偃旗息鼓。 正值这么个静悄悄的空档里,常京童便提着一杆缨枪,闯进了这窗中的一片深绿。 梁管家跟在他身后,忙不迭的拦着。 “常统领,常统领,王爷早说了不见客的,您这会儿进去王爷要恼的” 常京童哪里肯听他的,只提着枪往书房里冲。 “恼了便恼了,横竖是我挨王爷一顿板子吃,您老慌什么” 我看着他说这话时,眼角吊着的那三分不耐烦,一时笑了。 总觉着这小子将他爹从殿上举回家后,应该沉稳些了。 毕竟统领着如今的京城护卫军,也算是半个天子近臣。 哪儿能还同小时候一样的脾气? 现下一看,其实不然。 这厮打小就是个烈而直爽的性子。 如今只是晓得忍了,骨子里那点糙劲儿是一点没变的。 说话间,常京童就钻进了书房里,见了我先是一笑,又对着华馨见了个礼。 “京童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华馨在外人面前还是极重仪态的,端端正正回了个礼。 “见过常统领” 许是见常京童有话要同我说,华馨回眸冲我眨了眨眼。 偷笑着收走了书案上的汤盅。 “妾就不打扰王爷和常统领说话了” 而后便脚步轻快的拉着梁管家走了,我没琢磨过来华馨这偷笑是什么意思。 可待我抬头,细看了一眼常京童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小子如今长开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黑猴儿脸。 剑眉星目的,看着很是英气。 华馨大抵是觉得我对这厮...... 唉,这都什么跟什么。 常京童站在原地看着我傻笑,武将的蠢劲儿全然写在脸上。 可见是一点也没瞧出华馨的小心思。 我摇了摇头,坐回了书案后,也不说话,只等着他自己说明来意。 反正这小子的肚子里,从来也藏不住什么事。 “王爷伤好了没有?今儿我爹上朝听了陛下口风,陛下说王爷是戍边的人,不好在京中久居,我怕王爷走的急,今儿下了值就来找王爷切磋了” 我捏了捏眉心。 “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你来祭合燕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本王厥过去的,过后本王一连在榻上躺了七八日,如今刚能起身,你就上门来找本王切磋?” 常京童好似听不懂我话里话外的骂他。 伸手扯了个凳子,大脑袋就往我书案上一趴。 “师兄啊......你就陪我打一场吧,自打师父没了,再没人指点我的枪法了” “不打,你也少跑到我府里喊师父,华馨听见了要伤心” 常京童见我拒绝,十分郁闷的点了个头,委屈巴巴的伸出指头拨弄我案上的书。 “我知道,方才见了华馨,我不是什么也没说么,小时候你,我,唐骄,咱们仨都跟着华将军学枪法,如今你要守关,唐骄又在南疆,京中就只剩我一个,好没意思” 我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一记。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唐骄在南疆过的难道是什么神仙日子?我在边关难道能比京中滋润?也及了冠了,还天天跟这个打跟那个打,你要么干脆辞了官,开武行去是正经” 常京童撅着个嘴,将脑袋一下一下往我那个檀木笔架子上撞。 我看着也是气笑了:“你今儿但要是撞坏了这个,我就上门找你爹赔我个黄花梨的” 这愣头青闻言终是不撞了,我看着他只有叹气。 这厮到底是怎么考上武状元的? 元霸儿也没他这么虎的。 常京童在我府中消磨了半日时光,将我烦了个没完后。 见我始终不肯跟他打一场,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走的时候格外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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