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巽可能的确是头一次登门求人办事,还是这么没有把握到虚无缥缈的一件事。他敬重卫辰吾,心里怀着满腔悲愤,所以一点可能性也不肯放过,可他的悲愤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甚至连这件事都已经被埋进了故纸堆中,根本没有再翻出来的必要。 说句不好听的,卫将军都死了六年了,连家人亲眷都不曾开口喊冤,惟明却无缘无故地把这个案子重新提起来,劳人费力,把朝中折腾得鸡犬不宁,就算最后真查出是方天宠干的又能怎么样,他本来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死罪,难道还能让他再死第二回 吗? “下官也是前些天才知道,我从北陆军调回京中,并不是家中有人帮忙活动……而是卫将军私下里写信请托,请他的故交帮我安排进了金吾卫。” 堂堂金吾卫将军,像个垂头丧气的小狗,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闷闷地说:“我回想起最后在卫将军身边的那些日子,总觉得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所以才提前把我打发回京……还说让我安心在禁军历练,不要掺和边军的事,那里面水太深了。” 惟明轻轻皱起眉头:“边军有什么事?你久处军中,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过。” 端木巽苦笑道:“军中之事无非那几桩——战事、人事、钱粮,听说卫将军因为粮饷军械的事和兵部的关系闹得很僵,北陆军驻守北境,那几年粮草饷银没有一次如数发放,刀枪弓箭也都是次等的,棉衣战甲等更不用说,北陆军中将官的迁升也屡屡受挫。” 惟明听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打断他道:“你等等,我记得方天宠就是兵部尚书举荐才转调梁州的,不是关系不好吗?当时的兵部尚书是谁?” 端木巽刚要说出那个名字,话到嘴边,忽地一怔。 惟明还在试图自己想起来:“现在的兵部尚书夏永是两年前刚升上来的,在他之前是……” “吴复庸。” 惟明也怔了一下。 上任兵部尚书、如今的户部尚书吴复庸,正是吴贵妃的父亲,康王的外祖。 “端木将军,”惟明叹道,“难怪卫将军不让你掺和边军的事,你可真是给本王找了个大活啊。” 端木巽:“……” 如果只是要多给方天宠加一条罪状,虽然麻烦,但也不是完全行不通,但是一旦这件事牵涉了吴复庸,那就不仅仅是边军的事,而是明晃晃的争储夺嫡了。 “王爷,下官绝没有别的意思!”端木巽肃然起身,朝着他拜了下去,“我只是想知道卫将军真正的死因……我怕方天宠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说清真相了……” 惟明赶紧抬手托住了他,没叫他真的跪下:“不必如此,端木将军与卫将军情谊深重,遇见这种事乱了方寸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苛责的。再说这只是我们随口猜测,并不一定就与吴尚书有关,你也不必多心。” 端木巽低声道:“给王爷添麻烦了,您若不愿理会,就当下官今日没来过。” 惟明拍了拍他的手臂,宽慰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容本王考虑考虑,而且方天宠不会那么快就上刑场,还有继续问案的余地。时候不早了,端木将军先回去歇息吧。” 他这么直白地送客,端木巽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朝他深深一拜,正色道:“上一次在陇山行宫,王爷说过,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完成皇命交差,而是让无辜枉死之人安息。正是因为这句话,下官今日才敢斗胆将多年的疑惑托付给王爷” “不管此事成与不成,下官但求问心无愧,绝不会含恨衔怨,还请王爷放心。” 惟明淡淡一笑,并不接他的奉承:“只不过是些有口就能说的漂亮话罢了,本王若真有那种胸怀,庙里神龛上坐的就该是我了。” 待端木巽告辞离去,迟莲从屏风后转出来,迎面就被宛如玉山倾倒的惟明扑了个正着:“殿下?” “困死我了。”惟明伏在他肩上舒了口气,抱怨道,“跟他们这些人打交道真是费劲。” 迟莲难得见他这么软和,抬手抚着他的背,笑道:“不是很好吗?端木将军被殿下的高洁情操打动,所以来求殿下帮忙,这下康王的把柄也有了,禁军的投效也有了。” 惟明嗤道:“把柄是有了,投效却还悬在天上,山不来就我,等着我去就山呢。” 迟莲:“这是怎么说?” 惟明道:“端木巽执掌金吾卫,又是皇帝心腹,要是上来就说‘我拿到了康王的把柄特意来卖给你’,那就是明晃晃的站队了。刚才他三番两次说自己没那个意思,不就是为了留几分余地,生怕我讹上他吗。” 迟莲问:“那这件事,殿下是管还是不管?” “端木巽这人看着没什么心计,方才的话可都是他一环扣一环引出来的,他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只不过故意模糊说法,想引人深挖罢了。”惟明直起身,揽着他向内院走去,“能不能管,怎么管,得问了方天宠才能知道,反正今晚是管不了,天王老子来了等睡醒了再说。” 两人回到卧房,略做梳洗,迟莲正要打开秘境,惟明忽然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 惟明站在摇曳的烛火里,认真地提议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回秘境,弄得跟偷情似的,就睡在这儿不行吗?” “……” 迟莲无奈地转身看他:“我觉得睡在这里才更像偷情。” 秘境里四季如春,万事万物随意而动,固然省心又省力,可人间的况味毕竟不同,在白露寒凉的秋夜里与心上人挤在一床暖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寒蛩声入眠,仅仅是这样相互依偎,也足以胜过万千痴缠爱语。 惟明低头在他唇峰上亲了一下,顺手帮他脱下了披在肩头的外袍,含笑轻声道:“那就当是偷情好了,在秘境里总像是梦中遇仙,大国师偶尔也屈就我这凡人一回吧。”
第59章 芳心苦(九) 次日早上起来, 两人梳洗方罢,迟莲便要回紫霄院,惟明拦住了没让, 笑道:“这算什么, 还真成偷情了?好歹吃了早饭再走。” 迟莲发现他在这方面常常有些莫名的讲究, 比如说睡觉时一定要坚持睡在外侧;比如迟莲如果来了王府就一定要吃过饭才走;再比如两人一起吃饭时要同时动筷子,哪怕吃饱放下筷子也不能提前下桌, 一定要陪着另外一个人吃完才算完。 惟明对于宫廷之中的繁琐礼仪不太在意,口腹之欲也没有很强烈,唯独在这种日常细节上做得很极致, 这是他接受了自己的神仙身份后依然固守的凡人习惯, 就好像他们两个真的是一对如假包换的凡间夫妻。 迟莲作为真正的神仙, 不用吃也不用睡, 但乐于在这种事上顺着他,便陪他一道去了正房。恰好今日早饭桌上有一道莲子粉羹,惟明没动, 默默地给它推到一边去了,迟莲看见就顺嘴问了一句:“是不合殿下的口味吗?” 左右无人,仆婢都在屋外候着。惟明唇角不明显地一勾, 若无其事地道:“没事,我不吃这个, 你多喝点补补吧。” 迟莲看看他,再看看碗,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差点把勺子扔了。 惟明赶紧握着他的手, 以防他拍案而起, 好声好气地哄劝道:“是我不喜欢甜羹, 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以后不让他们做这个了……来吃块点心消消气。” 迟莲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乳酥,才接过来放到自己碗中,垂着眼帘不看他:“殿下真是越发长进了,这种话也能面不改色说得出口,当心哪天在外人面前说漏了嘴。” “谁家夫妻关起门来不说几句的私房话,况且今天还是你先起的头。”惟明笑道,“有旁人在时,断乎不会如此,但只对着你的话,比这孟浪的可多了去了,这已经算是委婉含蓄了。” 迟莲:“……歪理真多。” 惟明悠然叹道:“我等凡夫俗子为仙人神魂颠倒,不能自持,恨不得把他装到荷包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这种感觉你自然不懂。” 迟莲一早上饭没吃上几口,但是已经快要被腻死了,万分听不下去地催促道:“殿下今日不是还要去提审方天宠、揪康王的把柄吗?吃完了就赶紧去吧,有正事做就不会每天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此刻的温柔乡再令人留恋,终究也要避人耳目,甚至碍于皇子身份,不能与他光明正大地往来。惟明的野望远不止于每一夜的相伴,只有登上那座宫城中的最高位,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将紫霄院大国师变成只属于他的人。 以往两人天明时分别总是迟莲先走,惟明送他,今日不在秘境里,迟莲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他那个“凡人夫妻”的爱好,主动送惟明到门口,温声道:“祝殿下今日一举功成,早去早回。晚间再见。” 惟明身着玄绛二色亲王常服,俊美威仪,贵气逼人,端庄地应了一声“好”,脚步刚迈过门槛忽然收回来,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转回身来抱住迟莲,低头亲了一口,与他额头相抵,温声轻柔地道:“我去公衙了,晚间再见。”然后又像没事人一样仪态端庄地走了。 他走后迟莲站在原地,过了半晌脸上的热意都还没消散干净,怀疑惟明是不是趁他不备把心脏给他安回去了,否则完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一个见惯大风大浪的神仙居然会在自己耳中听见了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他好像有点理解惟明说的“凡人夫妻”是什么意思了。 大理寺内。 因西海一案由大理寺主审,方天宠作为要犯,并没有被送进刑部大牢,而是直接关在了大理寺直管的囚牢中。他被狱卒从牢房中拖出来,身披重枷镣铐,带到了值房中。惟明从案卷间隙抽空瞥了一眼,对狱卒吩咐道:“把枷去了,让他坐下说话。” 方天宠神情憔悴,两颊消瘦得凹陷下去,头发胡须凌乱潦草,显然是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狱卒退到门外候命,惟明走下堂前,态度和蔼,亲自给他斟了杯茶:“方大人最近过得怎么样,在狱中的日子还习惯吗?” 方天宠并不动那杯茶,也不接惟明的话,冷冷地道:“该说的我都已经交代了,这案子差不多也到了结案的地步,王爷这时候提审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了。” 惟明道:“通常犯下重罪的人,为了多活几日,往往都祈求主审官拖延些时日,慢点结案,怎么方大人反而还替本王数着日子?是因为你觉得结案了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用再背上新的罪名了吗?” 方天宠道:“成王败寇,我既然已经沦为阶下囚,求那三天两日的拖延还有什么用?倒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 “方大人想要个痛快,但大理寺上下为了让你不那么痛快,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啊。”惟明哼出一声冷笑,“你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上刑场那天就该烧高香了,这些年方大人你人虽不在京城,恨你的人倒是挺多的。”
75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