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定格在山脚边城,一片开阔的军营驻地内。 惟明其实也没见过本人,但他认得端木巽,看他站位态度,便知道他身边那身披轻甲,蓄着短髭,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是本朝第一武将、传说中的神武大将军卫辰吾。 一行人站在军营门口,似乎正在等待迎接来客。少顷一骑自远方飞驰而来,到得前来滚身下马,禀告道:“将军,劳军使者已经入城,随后就到。” 卫辰吾淡淡地“嗯”了一声,从方天宠的角度看,他的脸紧紧绷着,并不像是欢欣的样子。但既然朝廷会往边军派遣使者劳军,就说明他们应该是刚打完胜仗、建功颇丰才对,怎么卫辰吾倒似盼着他们最好别来的样子? 片刻后,马蹄与车轮声轰隆隆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到了军营门口,护送的是京卫,簇拥着中间两辆马车,从里面分头下来两个官员,一名身穿六品文官袍服,另一名却是一身内监常服,面白无须,开口时声音较寻常人较尖细。那文官朝卫辰吾等人行礼道:“见过卫将军,下官兵部司员外郎李屏南,这位是内侍省孟随孟公公,圣上得知三月定方关数战告捷,深为宽慰,特命我等亲赴边关、慰劳北陆军将士。” 卫辰吾率一众部下道了谢,又在庭中接完圣旨,便请劳军使者到营内休息宴饮。 席间觥筹交错,众将皆陪侍在侧,然而那京中来的两位使者却颇为倨傲,言语之间虽未直说,却处处流露出挑剔态度,专挑北陆军的赏功、钱饷说事。那孟随更只是个没出过京城大门几回的奴婢,竟也敢趁着酒意指点卫辰吾的行军作战之法,听得副将等人几欲摔杯发作,却都被卫辰吾无声而强硬地制止了下去。 好容易捱到酒宴结束,卫辰吾派方天宠护送二人回营休息。因孟随是圣上亲信,自然先紧着他送,等安顿好了,李屏南同方天宠一起走回自己帐前,忽然道:“方副将,我想起你的名字了……原来你就是方天宠,在原石河头率军追击忽思齐部流寇,斩首三十余人那个方天宠,对不对?” 忽思齐部是北域十六国之一,早年间作乱被卫辰吾率军平定,之后归顺大周。不过这些边境小国国内动荡,时有篡权夺位或者内乱流寇等事发生,往往安分不了多久就要试探着来咬一口。北陆军镇守北疆,正是为了防备这些时不时冒头的毒蛇。李屏南所说的那场战役,便是由于忽思齐部突然出现了一股流寇,大肆侵扰边境及邻国,另一个部落冯林国不堪其扰,向北陆军求救,方天宠便领兵于原石河头与流寇交锋,斩杀百余人,带回首级三十余个,因此获得朝廷嘉奖。 然而忽思齐部的嚣张气焰却并没有被这一战打退,反而越演越烈,对冯林国展开了丧心病狂的报复,终致冯林灭国。冯林末代王子仓惶出逃,在北疆四处借兵企图复国,又遭到忽思齐部追杀。最终是卫辰吾亲自率北陆军出兵镇压,于定方关三战三捷,讨平了忽思齐部,令北疆重归安宁。 方天宠谨慎地道:“寸功微薄,不足挂齿,承蒙大人记挂。” 李屏南却笑道:“哪里,你做的事可一点都不微薄,连尚书大人都震动得很,对你印象深刻呐。” 方天宠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套近乎,没有接话。 李屏南的住处距孟随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朝方天宠笑了一下,道:“就送到这里吧,方副将留步。” 方天宠垂首道:“大人好生休息,末将告退。”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今日我看卫将军不大高兴,八成是见到我们,心里烦闷得紧。”李屏南意味深长地道,“回去听听他怎么说吧,明日有空,我还会去找你。”
第62章 芳心苦(十二) 方天宠一头雾水地回到主帅帐中, 果然里面灯火通明,众将都围在卫辰吾案前,酒意上涌, 吵吵嚷嚷:“简直是欺人太甚!区区一个阉人仗着宠爱, 竟也敢在北陆军的头上撒野!他算什么东西!” “咱们在边疆舍生忘死, 他们躲在京城里安享太平,倒嫌起我们吃得多用得多了!” “诸位, 稍安勿躁,都冷静冷静。”卫辰吾被他们吵得头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毕竟是圣上钦差, 你们在我面前抱怨两句就算了, 可别当着人家的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是一军之帅, 此刻按说应当替钦差找补两句、抚慰人心,然而今夜这一出实在令他也无话可说,只得提醒他们谨言慎行。众将犹自不服, 只是碍于卫辰吾的威严,也不敢闹得太大,各自忿忿散去。 方天宠却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出去, 卫辰吾等人都走干净了,才疲惫地向后一仰, 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都安顿好了?” 方天宠道:“两位钦差都已经歇下了,末将安排两队亲兵紧盯着他们, 若有异动, 便来回报将军。” 卫辰吾点点头, 不说话。方天宠想了想, 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历来朝廷劳军, 为的都是赐恩抚恤,鼓舞士气,怎么这一次不像是犒赏,反倒像是来结仇的?” “你也看出来了?”卫辰吾示意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你来北陆军多少年了?” 方天宠道:“六年了。” “我在这已经十二年了。”卫辰吾说,“从陛下继位没多久起就一直在北疆,从小兵做到将军,再到大将军,看着北疆从混乱之地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早年间北域是大周的心腹之患,因此陛下对北陆军期许很高,朝廷诸公也都肯尽心,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北陆军的士兵和将帅来来去去,朝廷也换了一波人,北疆稳定了几年,朝廷再好吃好喝地供养这个庞然大物,就觉得不值得了。” “其实定方关这场仗,朝廷并不太想闹得太大,冯林灭国、十六国内斗,和大周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侵扰了边境百姓,派些士兵过去保护一下不就好了,干什么非得以北疆之主自居,要插手他们之间的冲突?” 方天宠低声道:“可是任由忽思齐部作乱,一旦十六国都动荡起来,北域战火复燃,他们迟早要把手伸向北疆,我们会很麻烦。” “正是这个道理。”卫辰吾道,“我在奏折里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陛下未必会往心里去,朝廷中能设身处地为北疆着想的大臣不多,兵部就更别提了,吴复庸早就想着裁减北陆军,巴不得北疆没仗可打,最终还是靠着贺相坚持,劝动了陛下,才得以出兵平乱。” “朝廷不想打仗,也不想让军权分散得太久,陛下对我已经是格外宽容了。”他说,“其实早几年陛下就开始派宦官到各地监军,只不过给北陆军……或者说给我些面子,才一直没有往北陆军里塞人。然而经此一役,只怕终于促使陛下下定了决心,自孟随今日在酒宴上的言语,便能看出端倪。” 宦官监军,兵部裁减,中枢无人……最后失却圣心,下场必然是鸟尽弓藏。 方天宠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一句,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卫辰吾慢慢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借着倾吐缓和了心情,摆手道:“回去吧,早些休息。保护钦差这桩重任就交给你了,现在军中群情激愤,你要多留心,别让他们抓住把柄。” 方天宠嗓音干涩,哑声应道:“属下遵命。” 次日他陪同孟、李二人在军营内参观,忍受了孟随一路的挑剔卖弄,谨慎而顺从地应付他的各种无理要求,并且委婉地阻止了他试图查看军机秘密的行径。李屏南倒是很老实,而且由于他官品并不算高,还要反过来奉承着孟太监,这一天下来,除了孟随尚算过得舒心,其余两人简直是心力交瘁,甚至看对方都有了种惺惺相惜之感。 “内监就是这样的,在宫里给别人当奴婢,出来后就要加倍地折腾别人。”趁着独处的工夫,李屏南悄声对他道,“孟随在陛下面前很得宠,除了斗不过尚恒尚公公外,别的太监都不是他的对手,要不然陛下也不会把他派到北陆军来。” 方天宠漠然地道:“北境苦寒,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真得宠就不会往这里送了。” 李屏南笑道:“方副将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傻,你以为他只是来劳军的?” 方天宠反问道:“不是吗?” “陛下钦封的随军观察使,调令不日便到,你们将军应当早有察觉,没告诉你么?”李屏南道,“所以你忍气吞声是对的,得罪了他,以后在军中的日子可不好过。” 方天宠思及昨晚卫辰吾的话,本来折腾了一天就心累,这下神情更加沉重,李屏南见状,淡淡一笑:“替你们将军发愁?” 方天宠瞥他一眼,没作声。李屏南转身顺手在栏杆上一抹,让他看自己指尖上的尘土:“北境苦寒,卫将军却在这里驻守了十几年,已经是为北境安宁鞠躬尽瘁了,有什么必要非得把一辈子都托付在此处?眼下陛下又有意制衡,将军若及早抽身退步,凭他的战功,在京中的日子会比这里好上百倍千倍。” 方天宠道:“北陆军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兵,抽身退步谈何容易?他若走了,难道要把这些兵都扔给那太监,供他驱使乱来吗?” “尚书大人一直想劝陛下缩减北陆军规模,放这些兵丁解甲归田,也替朝廷减轻些负担。”李屏南道,“只是你们将军不肯松口,朝廷诸公又恐有打压功臣之嫌,才迟迟未能推行。” “北陆军散了,谁来守边?”方天宠讥诮地望着他,“上嘴唇碰下嘴唇,好话谁都会说,等外族领兵打进定方关的时候,你们跑得比谁都快。” 李屏南毫不退缩地回视他,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方副将,这话谁都说得,只有你说不得。” “或者换个说法,旁人做不到,你却可以做得到。” “什么意思?” 李屏南微笑道:“卫将军赏识你,尚书大人也知道你,如果我再向他举荐你、替你美言几句,那么你在北陆军中搏个将军当一当,也没什么难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方副将,如果你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传出来,被御史弹劾,可就不止是降职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连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刹那间方天宠静了。 他的手甚至下意识握住了腰刀刀柄,似乎随时准备拔刀砍死对方,死死地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次北境战事是怎么挑起来的,方副将忘了吗?” 方天宠冷冷地道:“是忽思齐部……” “不对,”李屏南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摇了摇,笑道,“是你,方副将。” “忽思齐部流寇侵扰边城和冯林,卫将军派你去清剿流寇,于是原石河头一战,北陆军大败流匪,你因此得到了朝廷嘉奖,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然而真相却是,你设伏失败,打草惊蛇,放走了忽思齐人,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误,屠杀了原石河旁的百余名村民,假称他们就是流匪,将人头带回领赏,尸身抛入河中,杀良冒功,伪造了一场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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