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之中,蓦然响起一声婴儿啼哭。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娘娘!是位小公子!” 喧嚣的喜气立刻连绵不绝地传遍了整座王府,华服男人喜得不住走来走去,孩子一抱出来就凑上去,喜不自禁:“我看看我看看,好,真是个好小子!” “他娘梦见天上的星星掉进怀里才有了他,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惟明!” “惟明公允,这名字一听就有台阁气,来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庭院无人处,梅花飘落满地,大雪纷纷扬扬。 迟莲扶着树才能站稳,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还真的叫惟明啊……” 他再次拨动莲花玉佩,落回秘境的湖心亭中。 迟莲不是没感觉出自己身上有变化,只是刚才走得太匆忙,无暇细看,此时他低头就能瞥见水面倒影,才终于看清自己的头发从肩头往下已经全白了。 虽说莲花化形的花仙确实有两条命,但剜一次心无异于死一回。迟莲的修为本来就浅,又是越狱又是叛逃,走了这一趟把最后那点法力彻底抽干了,所以才会像凡人一样出现早衰之兆,这也是不可违拗的规则。 一路仓惶流离,迟莲至此终于精疲力竭到了极点,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心力再去关注头发白了几根。他就像个四面漏风的纸灯笼,撑着最后一点余火,摇摇晃晃地走到玉床边,俯身在帝君冰冷的唇畔亲了一下。 “这要是在传说故事里,你就得对我以身相许了,知道吗?” 他带着一身新鲜的血气,在了无生息的帝君身侧躺下,怕冷似的蜷缩着埋进了他怀里。 迟莲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他的神魂跟随着帝君的魂魄,时断时续地看着他生而早慧,又英年早逝,一次又一次地投胎转世,在凡尘中辗转流落百余年。 直到这一世,帝君托生成了一个冷宫里的小皇子,大冬天连口水都喝不上,就去外面树上捏了个雪团子放在嘴里含着,迟莲在梦里看着都觉得有点太可怜了,心说要不然我还是勉为其难,挣扎着起来一下吧。 他就这么从百年的长梦里醒来了。 只是迟莲忘了秘境与人间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等他进入大周王都的紫霄院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帝君早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江湖骗子修仙去了。 来都来了。迟莲安慰自己,只要人活着就行,早一天晚一天见面并没有什么分别。 没过多久,他听说端王回京,预想到自己大概会在万寿节宴席上见到他,因此打算早到一会儿,却没想到惟明也到得那么早,他在春明池畔一转弯,就与端王殿下撞了个脸对脸。 春意烂漫,故人归来。 原来久别重逢,无论来得多早,都算是相遇太迟。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讶然的神情,明明是迟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却一步都不能向前,恪守着臣子的距离,向他行礼致意。 “紫霄院迟莲,见过端王殿下。”
第51章 芳心苦(一) 看到这一世两人相遇时, 惟明就知道,他该醒过来了。 从回忆里抽身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沉浸其中, 甚至自己已成为局中之人, 喜怒哀乐都历历在目, 就更加分不清幻境与真实的区别。 可是他已经让迟莲等得太久了,再拖延下去, 他怕迟莲又要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惟明费劲地撑开了眼皮,差点被眼前的一道明光晃瞎,他下意识地抬手遮眼, 那明光却像是有灵性一样自动落入他手中, 沉甸甸地触手温凉, 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银镜。 借着镜子散发的微光, 惟明终于看清了他们眼下处境:他与迟莲好像是被海蚌囫囵吞了,周遭都是黏腻又腥寒的软肉,正在不断地蠕动着分泌稠密的珠液, 他们沉睡得太久,大半个身体已经完全被珍珠层包裹覆盖,要是再不走, 很快就会变成西海之中最大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迟莲侧躺在他对面,两人抱作一团, 宛如鸳鸯交颈,而且惟明发现他只要贴着自己就习惯蜷缩起来, 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 是一个全然信赖、几近依恋的姿势。 明明他才是伤害迟莲最深的人,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随便地死了, 让迟莲不得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来拯救他, 而他却在复活后把一切都忘在了脑后,一百多年来都无知无觉,还曾经嘲讽过他的“前世夙缘”,以为自己被他当作替身而耿耿于怀。 惟明看着他沉静的睡脸,一时觉得喉咙发紧,满心都是酸楚的柔情,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以脸颊贴着他冰凉的侧脸。 “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见你第一面就应该认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醒一醒,我们一起回家吧。” 迟莲被他说话的声音惊动,睫毛颤了几颤。 他作为记忆的主人,从头到尾跟看走马灯一样看了一遍自己的生平经历,非但没有觉得波澜壮阔,反而屡屡被自己蠢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他黏着帝君是无知无觉,后来情愫渐生倒是知道该避嫌了,架不住帝君总惯着他,所以一身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等帝君仙殒,他连活都不想活了,更加无所顾忌,于是在陷入沉睡前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地冒犯了帝君。 好不容易终于醒过来,他一看见惟明的面容,人是认出来了,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脱口便道:“帝君……” 惟明就凑了过来,“啾”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迟莲蓦然呆住。 他惊恐地往后一仰:“殿下?” 惟明单手扣着他的后脑,给他拉回来了,低头又啄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叫什么都行。” 迟莲从他的动作和熟悉的语气里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怔怔地道:“你都看见了……?” 惟明:“嗯。看见了。” 迟莲反正是要被自己蠢哭了,甚至破天荒地觉得归珩说他脾气大性格差也没错,又惴惴地担忧着他那趁人之危的绮思大白于帝君眼皮底下,一时不知道惟明会对此作何评价。 然后就听见惟明发自内心地感慨:“你小时候真可爱啊。” “……”迟莲委婉地提醒,“不小了。” 惟明改口道:“和年纪没关系,就是很可爱。” 惟明每说句话就要低头亲他一下,不带什么欲念,单纯就是亲昵喜欢。两个人窝在不见天日的海底深处,只有胸口一小朵光源照亮彼此,有种浓稠如蜜的温暖缠绵。 他们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天神仙君,只是两粒在无涯之中紧紧相拥的砂砾,柔白的珍珠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琥珀,将时间永远凝固在了此刻。 迟莲被他亲的没了脾气,无奈地道:“帝君想起了多少?还是只看了我的记忆?” “只看了你的,”惟明道,“不过够用了。” 迟莲:“嗯?” 惟明一本正经地道:“你亲我了。” 迟莲:“……” “你说你喜欢我。” 迟莲:“我什……” “你还让我对你以身相许。” 迟莲:“我说着玩的!” “我也喜欢你。” 惟明认真地道:“上辈子估计是日久生情,等我想起来了你可以再问一遍。但这辈子肯定是一见钟情。” “不用担心什么大道,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大不了死前把我这一世的记忆全都拿走。但怕我后悔,所以现在要我放弃这份情意,我做不到了。” “迟莲,我不喜欢你才会后悔。” 迟莲终于不说话了,妥协般地眼帘低垂,下巴却微微抬起,惟明便默契地托着他的背后,同时稍稍倾身,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又柔软的亲吻。 他很难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甘醇而温存,清淡里带着热烈,既有抚慰般的轻柔,同时又显得格外珍重,让他想起千年前那壶玉消酒的滋味。 朦朦胧胧中,迟莲感觉到面上有一点凉意划过,紧接着温暖的指腹贴着他眼底抹了一下,惟明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给他擦眼泪:“怎么还哭了?好了,没事啊……乖,别哭了。” 说起来很邪门,迟莲养在帝君跟前时是会哭的,两人吵架或者躲起来生闷气时都掉过眼泪,但帝君死的时候,自始至终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后来哪怕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痛苦,他也完全是一脸冷漠,不知道痛也不知道难受,好像流血这个过程已经完全取代了“哭”的本能。 然而只要一回到帝君身边,哪怕现在的惟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眼泪就自然而然地从鲜血中分离出来,又知道该怎么流了。 “没有哭……” 惟明故意逗他,揶揄道:“比起‘被凡人亲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不自觉地流下泪水’,还是被我的深情剖白感动哭了比较不丢人,大国师觉得呢?” 迟莲:“……” 在这方寸之地实在不好大打出手,他用头顶了惟明一下,看向他手中的那片光源,问:“这是什么?” “一面镜子。”惟明晃了晃那银镜,“我总觉得蚌精和那奇形怪状的龙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这东西脱不了干系。我们被拉进你的记忆里应该也是它搞的鬼,连神仙的记忆都能强闯,这东西起码得是个仙器。” 迟莲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款识标记,倒是发现了一截断面:“看着像是从别的法器上掉下来的。要说回溯过往记忆,那就是玉清宫未央天尊掌管的问心台,还有青冥宫的往生塔……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等上去后问问那两个妖怪,实在不行就让归珩带回天庭,再寻主人吧。” 这种仙器流落人间保不准会出什么事,还是让神仙带走最安全,惟明点了点头,将银镜收好,最后抱着迟莲亲了一口,道:“那就动身出去吧。” 迟莲已经被亲得麻木了,默不作声地召出点绛,切瓜砍菜一般劈开了两人身上凝固的珍珠壳,拉着惟明站起身来,紧接着正手握剑用力向上一捅,蚌肉受伤吃痛猛地回缩,“噗呲”一声喷出一大股淡青色的鲜血,兜头将两人浇了个透湿。惟明还不小心喝了一口,呸呸呸地吐了半天,怀疑大国师是恼羞成怒继而存心报复。 迟莲毫不拖泥带水地拔剑,换了个角度继续往上捅,三五剑之后那海蚌终于痛得受不住,惊天动地地翻滚起来,蚌壳张开一条缝,吐沙子一样“呸”地把他们俩吐了出去。 那银龙见二人脱身,急忙调头来追,又要故技重施用长吻将二人吸住,这回迟莲却不避不闪,双手持剑,凌空纵劈直下,海面上顿时爆开一丈多高的冲天浪花! 这回他却没有像归珩那样触及银龙逆鳞,水流与剑气轰然击溃了银龙周身的仙障,它张口一喷,吐出一颗染着斑斑龙血的绿莹莹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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