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他的不安尤其严重, 因为听说帝君带着显真仙君下界前往茫洲,去修补松动的九天之誓。他眼下人在东海,与茫洲相去万里之遥, 虽然帝君临行前通过白玉铃铛给他传过话,要他安心在外不必担忧,但迟莲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悬着, 似乎有某种被他忽略的危险正隐秘地准备落下。 他腰间的白玉铃铛忽然无风自动,蓦地震响起来。 这个铃铛是帝君亲手打磨出来的, 原本的声音清脆圆润,但今天不知为何, 听起来竟然非常尖锐刺耳。迟莲被震得一激灵, 立刻连上法阵, 但对面并没有传来任何人声, 只有另外一只铃铛不断发出尖鸣, 犹如身处狂风骤雨之中,毫无规律节奏可言,几乎要震碎耳膜。 迟莲的脸色骤然变了:“帝君!” 无人回应。 喀嚓—— 风里传来一丝细微的破碎动静,尖锐的铃铛音戛然而止。 迟莲站在原地,满脸空白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瞳孔是涣散的。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怔了一息,最后终于猛地一下回过神来,甩手召出长剑,风驰电掣地御剑而去。 从东海到茫洲,他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茫洲地方广阔,纵横千里,如果是太平日子,想准确地找到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但此时不必有人指引,迟莲身形如电,直奔天心之中最大的漩涡,雪白衣袍在狂风中翻卷,犹如一朵将落而未落的雪花。 天色昏沉,黄沙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处散落着崩碎砂石。他御剑悬停于半空之中,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双眼紧闭,长发凌乱,了无声息地躺在乱石丛中。 大片刺眼的鲜红混着淡淡的金光,从他身后漫溢开来,犹如千里暗河中盛开的一朵红莲花,要将他彻底吞噬,带入深不见底的幽冥。 迟莲茫然地透过飞沙和层云看着他,恍惚间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接从剑上掉了下来,无遮无拦地飞身扑向了山巅。 如果是在开玩笑,如果是在骗他……帝君一定会从血泊中睁开眼睛,牢牢地接住他。 可是没有。 他毫无阻滞地摔进一滩血泊中,砸起漫天飞尘,顷刻间被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高处的仙剑失去控制,自动下坠,“唰”地擦过他飘飞的发尾,截断了一缕长发,连带着迟莲的一片衣角,铿然钉进了地面数寸。 “帝君……” 可是那个会温柔地注视着他、永远率先伸出手、为他遮风挡雨也替他擦眼泪的帝君,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迟莲跟帝君学了几百年阵法,就学会了一个金匮玉锁阵,此刻他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忘了怎么用仙法咒术,甚至连自己的剑都拾不起来,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个法阵,全凭着身体记忆在半空随手乱画了一个。 随着法阵落地,一座金玉双色的透明结界顷刻拔起,将二人笼罩其中。 金匮玉锁,珍而重之。他当初拼命的学会这个法阵,其实是想要有一天能把帝君和降霄宫都罩进来,风雨不侵,无坚不摧,千千万万年如旧,永远做他回望之中的桃源仙乡。 这个法阵没有在帝君遇险时保护他,也没能在垂危之时挽留他,现在唯一的作用,竟然只是阻拦帝君的遗躯不要那么快就消散。 天塌下来尚且还有一时半刻的缓冲,帝君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他。 迟莲在阵中抱着帝君遗躯枯坐了三天三夜,期间无数天兵天将与仙官来来去去,谁也没能叩开这道金匮玉锁阵,直到降霄宫众仙赶来,北辰仙君亲自到阵外问他:“白玉京有数不清的复生之法,迟莲,你是个神仙,你就甘心这么认命,不再想办法救他回来了吗?” 北辰仙君是掌殿仙君,降霄宫中帝君之下第一人,他说话的分量比任何人都管用。迟莲数天以来听了无数遍“帝君仙殒”,却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耳边提到“复生”,恍惚地抬眼望去,沙哑地问:“师兄,还有办法吗?” “会找到的。”北辰仙君笃定地道,“先回降霄宫,所有人一起找,总会找到的。” 这时候也只有北辰仙君敢说这种话,旁观的神仙心里都像明镜一样:真正的天族和凡人、妖族都不一样,他们原本就是天地清气所化,躯体只是神魂的外相,不像其他族裔那样兼具肉身与魂魄。因此神仙虽然坚不可摧,然而一旦摧毁了就是魂飞魄散,身归天地,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如果是濒死之际吊住一口气,尚且有挽回的余地,却从没听说过谁是死透了还能救回来的。 北辰仙君依然注视着阵中二人,口吻坚定而平稳,就好像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眼下帝君要沉睡一阵子,你就打算让他睡在这个荒山野岭里吗?” 他的镇定比任何劝慰都有效,总算稳住了迟莲,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迟莲托起身边常带的那枚青莲花玉佩,将那些从帝君体内飞散、被金匮玉锁阵阻拦在天顶的金色飞光一丝一缕收拢起来,连同帝君仙躯一道收入秘境之中,最后只剩渗入地底的鲜血实在没法再提出来,他终于挥手撤去了法阵。 明枢要过来扶他,被他轻轻地推开了,迟莲拄着自己的剑,踉跄着站了起来。 “回降霄宫。” 从那一天开始,降霄宫主殿深锁,迟莲把自己关在殿中,开始发了疯似地从帝君的藏书中寻找北辰仙君所说的复生之法。然而他看得越多,越能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们讳莫如深、不忍明言的真相——天族一旦死去,就是彻底的烟消云散,再也没有扭转乾坤的生路了。 北辰仙君的缓兵之计很有效……就是太有效了,他到现在还是没有缓过来。 外面人声不绝,乱作一团,苍泽帝君的陨落震动了九天十地,众仙百态都在这短短十几日内展露无疑。迟莲知道北辰仙君他们正在外面殚精竭虑地支撑,关于显真仙君的生死、关于三才印的下落、关于降霄宫下一任继承人……桩桩件件,步步紧逼,以往被帝君弹压下去的势力如同雨后春笋,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冒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沉湎于挽回不了的过去,帝君曾经教导过他要勇于背负起三界的命运,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抽身退步,把天地留给后来人……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准备好。 帝君教了他那么多大道理,却从来没有教过他该如何面对生死离别。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刻意回避,故意营造出一种他永远也不会离去的甜蜜虚假的氛围,然后又在哄得迟莲深信不疑之后,用自己的死亡亲手打碎了这道名为“永恒”的幻境。 迟莲茫然地站在书架的缝隙里,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随便掉下来一本书都能把他砸死,还谈什么统御三界、拯救苍生呢? 轰隆—— 法术爆炸的声音震响全宫,连屋内都跟着簌簌地晃动,迟莲猝然回神,听见一贯温柔的明枢仙君头一次疾声厉色地呵斥道:“滚出去!” 两名强闯正殿的天将被明枢横扫出去,被一众随从簇拥的金衣仙君却权当没看见,笑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天帝御旨,虚情假意地道:“明枢仙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得理解理解我,毕竟天尊仙殒,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等着人收拾,帝君钧旨在此,我也不好抗命,是不是?” 没等明枢回答,背后突然响起吱呀一声,沉寂多日的正殿大门在众人眼前徐徐打开。 迟莲的衣摆上还沾着陈旧的血迹,面容如冰似雪,冷静得不像个哀毁过度的孝顺弟子。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在众人注目下慢慢走下台阶,伸手把明枢仙君挡到自己身后,淡淡地问:“有什么事?” 那金衣仙君上下睨了他两眼,大概觉得他是个失去了靠山的丧家犬,不足为惧,说话就没有对明枢那么假客气,连笑都懒得笑了:“迟莲是吧?我听说过你。奉帝君旨意,即日起由我接掌降霄宫一应事务,你——” “帝君?”迟莲打断他,“我们帝君在殿中躺着呢,他应该不认得你是谁。” 金衣仙君:“……” “装傻就没意思了,”他忍着气道,“我奉的是栾华帝君钧旨,你难道要违抗天帝圣命吗?!” 迟莲点了点头,了然地道:“我当是谁急不可待地上门抄家,吃相这么难看,原来是天帝,失敬。” 金衣仙君万万没想到他能这么大逆不道,当即喝道:“你敢对天帝不敬!放肆!” “嗯,我向来放肆。”迟莲居然还赞同了一句,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金衣仙君一怔:“……你什么意思?” 下一瞬,恢弘的金红剑光照彻庭院,“呲”地一声血花喷溅如雨,在天将们的惊呼声里,清晰地传来一重一轻两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连明枢都被他吓着了:“迟莲!” 血雨落下,现出迟莲面无表情的面容。他手中剑犹在滴血,漠然注视着金衣仙君的无头尸体,抬脚踩住骨碌碌滚到他面前的头颅。 他用剑尖挑起了那颗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的脑袋,像个浴血而来、彻头彻尾的疯子,声音不高,朝那群恨不得退到他八丈开外的天将们道:“离那么远干什么?都过来看清楚了——谁想取代帝君,此人就是他的下场。”
第50章 花非花(十二) 迟莲二进天牢, 算是故地重游,只可惜这回却不会有人摧枯拉朽地斩断重重枷锁,来救他于危难之中了。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里, 像一根枯死的树枝, 唯有在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时, 眼珠才微微一动。 北辰仙君谢过引路的天将,隔着牢门看他, 问:“受欺负了没有?” “没有。” 迟莲抬了下眼皮:“天帝打算怎么发落我?” “还没定下来。你闹了那一出后,紫微天尊和长生天尊都给凌霄殿传了信,天帝大约迫于压力, 近来没有再急于生事。”北辰道, “但是你毕竟砍了平楚仙君, 还把人家的头扔进了凌霄殿, 想必对你的处罚不会从轻。” 迟莲漠不关心:“随便吧。” 他那个生无可恋的样子实在太消沉了,北辰仙君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心中滋味复杂难言。然而帝君之死实在是压在他们所有人心头的巨石, 他就是想安慰也找不出词句,只能话锋一转,说起旁人:“眼下降霄宫中有明枢和我撑着, 尚且还能应付;归珩很担心你,说动了他父亲帮忙疏通关系, 这次进来是借了他的路子;应灵说如果天帝执意要篡夺帝君的权柄,她就要带着凤族叛出天庭……” 迟莲静静地听着他说, 末了道:“帝君走了, 师兄就是顶梁柱, 他原本也是属意你来接掌降霄宫, 现在虽然仓促了一些, 不过有明枢师兄在旁辅佐,只要天帝那边不来搅浑水,拨乱反正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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