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会出错,这在天庭并不稀奇,以往其他仙尊也有过此类无妄之灾,青阳仙尊这一遭只能自认倒霉。要说唯一可琢磨的,就是这事发生的时间有些微妙,但纵观整件事始末,和降霄宫上下没有丁点关联,非要找个牵强理由的话,那只能怪苍泽帝君自始至终没为他说过一句话。 虽然与迟莲想的略有出入,但这事终究随着青阳仙尊闭宫而彻底揭过——只不过不是“轻轻”,而是“无声无息”罢了。 过了百岁之后,迟莲终于跨过了“入门”的那道门槛,修行渐入佳境。人一专心日子过得就快,神仙虽然寿元无尽,但一闭关动辄二三百年,千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转眼而过。 算来迟莲拜入降霄宫已有一千多年,自觉在帝君的羽翼庇护下,这一路走得还算顺风顺水,虽偶有坎坷,最后也都顺利跨过了。但是帝君和其他师兄好像不这么想,出门恨不得让他一天报三次平安,就好像他不是个千八百岁的神仙,而是一朵连路边毛毛虫都能随便欺负的小野花。 起因是迟莲还不到五百岁时,恰逢西海龙族内乱,大战中有巨龙一头撞断了简洲和恒洲之间的界境雪浪山,震动之声上闻白玉京,惊动了一众天尊神仙。 事发突然,为了尽快平乱,帝君带着北辰、明枢和显真下界,把几个小的留下看家。偏偏赶在这个关口上,东海盈洲洲主的大儿子要大婚,新娘还是兰因宫东云仙尊的女儿。这算是天庭几千年来的一件盛事,天帝不但赏赐了许多奇珍琳琅为新娘添妆,还专门派三太子承齐仙君下界送亲,代替天庭前往祝贺。 这件事原本跟迟莲八竿子打不着,但不知为什么,临行前天帝忽然传下旨意,言及降霄宫司掌诛邪除恶,安全起见,令降霄宫派人跟随保护承齐仙君。虽然明知道天帝此举纯粹是没事找事,要是帝君坐镇天庭,这道旨意连降霄宫的门都进不了,但眼下帝君征战在外,没得因为这点琐事叫他分心,迟莲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还是主动应下了这桩差事。 他全程不言不语、不出头不冒尖,老实本分地当了好几天跟班,千防万防,却到底没防住承齐仙君自己作死——这位金枝玉叶的三太子好不容易下界一趟,当然要尝试点天庭没有的刺激,就跟着在盈洲结识的一群纨绔去周边城中的坊市玩乐,结果因为仗势欺人,跟骊洲叶家的小公子闹将起来。北海三洲是民风剽悍之地,骊洲叶家更是把蚺龙这等异兽当灵宠养的世家,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先打再说。两边动起手来,炸掉了大半个坊市,叶家小公子直接把承齐仙君打的只剩下一口气。 要不是迟莲及时赶到制止,承齐仙君当场就要一命呜呼。一桩喜事变作闹剧,不管是骊洲还是盈洲都忙不迭地向天庭谢罪,然而事情已经闹大,这一架直接打没了承齐仙君几千年的修为,此后差不多就是个废人了。 天帝震怒之下,将随行的一众仙君护卫都下了天牢,迟莲也不例外。归珩和应灵没料到还有这种卸磨杀驴的行径,差点就要去大闹天宫。迟莲走得仓促,把他们两个摁住后来不及多说,只能反复交代不要心急,最重要的是不能在这个关头让帝君分心。就怕此事是有人故意安排,他吃点苦头无所谓,帝君那边却是危机四伏的战场,一步走错万劫不复,越是如此,越不能出一点岔子。 等进了天牢,迟莲就是再迟钝,也能看出来这是有人故意要整他。天牢中设下了重重禁咒,不管是什么品级的神仙,踏入牢房带上困仙锁后都会被禁锢全身法力,而他的待遇还要更特别一点,被特意安排在了最底层的雪牢中。 牢中极度寒冷,呵一口气都会凝结成霜,是最克花仙的环境,但好处是一旦进去就被直接冻僵,省去了很多胡思乱想和自己吓自己的时间。而且针对性这么明显,就说明幕后之人不是冲着帝君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这样他就可以稍微放下心来,安静地陷入冬眠了。 后头的事迟莲记不太清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等他被一声巨响震醒时,只看见了深蓝衣袍翻涌如浪,遍地碎冰迸散如雪崩,都没有那道银白的剑光那么耀眼寒冷。 那是苍泽帝君的佩剑“万象”。 他上一次拔剑时,天庭中两位仙尊的脑袋搬了家;上上次拔剑时,东海藏洲易主,杀气蔽日,血流成河;再上一次……迟莲没来及想完,陡然破除禁锢的身体先稳不住重心,直挺挺地栽进了帝君怀里。 这个怀抱和数千年来一样温暖,但似乎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那是与依赖孺慕不相容的贪恋,是冰雪也未能冻僵的炽烈心绪,一旦见风就像连天野草一样疯长。迟莲试图把它归咎于绝处逢生而产生的幻觉,却在帝君俯首贴着他耳边说“别怕,这就带你回家”时,轰然碎成了万千蝶影。 帝君横抱着他,踩着一地碎冰和无数仙人的眼珠子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天牢。迟莲嫌丢人,不肯让人看见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家长接走,只好闭眼蹬腿装死。帝君看破却没有挑明,更不可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等回到降霄宫中,把他安放在温暖的床榻上,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风,才摸了摸他冰凉得刺手的脸颊:“有这份机灵,早干什么去了?” 迟莲刚一张嘴,就被明枢仙君温柔而不容反抗地怼了一颗大药丸子。 迟莲:“唔唔唔……” 显真仙君在旁边围观,脸上罕见地没有丝毫笑意,忽然道:“我感觉……迟莲的道途是不是有点过于坎坷了,他怎么总是碰到这种事?” 帝君闻言,转头看向他,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迟莲由于半躺着,没看见他们两个互换眼色,艰难地啃着药丸子,含糊道:“没有吧,这次不就是赶巧了吗?” 显真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愁得慌:“你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了,但一般神仙五百岁可不是这么过的,不信你问问归珩应灵,他们谁跟你似的,遇到过这么多次性命垂危的险境?” 其实他说的还是太委婉了,未竟之言只有帝君他们能体会得到:迟莲每次遇见的不仅是险境,还都是极其容易滋生心魔的困局。如果换做是别的神仙,指不定一时想岔就走火入魔了,而迟莲面对着连环套,竟然还能稳稳当当地走到如今,他自己的心性固然是坚不可摧,但那些比别人多吃的苦是从何而来,也应当有个分晓才对。 迟莲作为苦主,并不以为意:“那可能我天生比别人倒霉一点——” 话没说完就被帝君轻轻拍了下脑门:“不许胡说。” 迟莲立刻偃旗息鼓,把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哦。” 帝君怕他劳神,也不想当着他的面说这件事的后续处置,便示意显真他们先退下。等人都走光了,迟莲又悄无声息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帝君。” 帝君回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问:“怎么想的?” 迟莲脑子还有点没转过来:“啊?” 帝君道:“但凡你叫人给我报个信,知会一声,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 迟莲心说原来是介意这个,于是慢吞吞地分辩:“只是关几天,又不会真的弄死我,帝君那边更要紧,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再说万一这是他们的阴谋,故意要扰乱帝君的布置,那我岂不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了?”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小命去和他们赌?”帝君本来就强自按捺着怒气,再看他这丝毫不知后怕的样子,终于还是没压住火,声气陡转严厉,“你还好意思说孰轻孰重……迟莲,你的命能论斤称量,和这些东西比轻重吗?!” 帝君是有涵养、有雅量的高贵天神,很少动气,甚至不怎么说重话,迟莲几乎没见过他发火,突然被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人都懵了,紧接着就是难以名状的酸楚与委屈同时上涌,心比在雪牢时还要凉上半截,立刻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当场就要跪下请罪。 帝君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安生躺着,胡闹什么!” 迟莲永远也不会把“我都是为了你好”这种话挂在嘴上,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咬牙忍着心酸,冷冷地道:“我就是这么胡闹的人,无法无天惯了,帝君若不喜欢,找那些不会胡闹的来当你的弟子,我是伺候不起了。” 帝君:“……” 他也是气糊涂了,好多年没动过真火,却莫名其妙地被这件既不关乎三界安宁也不牵连天下众生的事搅得心神大乱,感觉再这么折腾下去,迟莲还没怎么样,他倒是要先养出心魔了。 迟莲被他堵在床上,下不去,却也不肯服软低头,单衣凌乱地坐在那里,一身从雪牢里带出来的霜寒气还没有散尽,人看起来却像是一碰就要碎掉了。 “是我的错。” 没有僵持多久,帝君先叹了口气,屈膝在床边坐下,朝着满面冰雪、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的仙君伸出手:“你是为我着想,才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我不但没有保护好你,还对你生气,是我不好。” 迟莲琥珀般透亮的眼珠凝视着他,那一眼里似乎含着万千心绪,却一个字都不能言明,只是轻声问:“是我胡闹吗?” “不怪你。”帝君认命地道,“想闹就闹吧,因为我就喜欢会胡闹的。” 听了这话,迟莲才终于肯动弹一下,从床中挪到床边,宽恕似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帝君抱着这失而复得的祖宗,当真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得。而偏偏就是这么个一点亏都不吃的迟莲,却甘愿忍气吞声,在严寒的地牢里一冻十几天,生怕自己成为他的软肋,给别人留出捅刀子的破绽。 “是不是吓着你了?” 迟莲摇摇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没有。” 幸亏帝君不会读心。迟莲心说我那些大逆不道的绮思,说出来还怕吓着你。 多年前青阳仙尊种下的咒语,终于在这一刻突破封印,亮出了尖锐的毒牙。 他注定做不了堂皇皎洁的月亮,只能是一个卑劣的影子,依依地纠缠月下的行人,引诱他走向更深更黑的旷野,把这短短的一段夜路当做地老天荒的一生。 痴心妄想是大不敬之罪。他才刚脱出雪牢,转眼又落入了心牢。
第49章 花非花(十一) 这件事结束得比早年间青阳仙尊那次还要无声无息, 大概是因为事关天帝,因此连天牢被破这种事也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帝君从归珩和应灵那里听到了迟莲下狱前的叮嘱,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三个小弟子都是二愣子这一惨痛事实, 从那以后, 他出门时要么亲自带孩子, 要么就把北辰明枢显真三人之一留在降霄宫主持事务,顺便看着这几个不省心的, 防止他们其中之一被绑去当人质。 那次事件的余韵影响至今,迟莲着实过了好几百年的安生日子,但要说后遗症, 一来是他这个木头桩子终于在无人知晓处暗暗地开窍了, 二则是如果帝君出远门而他没跟着, 就总会有点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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