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头,半垂着眼看向身侧。 他的身侧,睡着一个人,面容苍白,脸色比他好不了哪里去,原本双眸存在的地方被白布所占据,眉头紧皱着,似乎也困在梦魇当中。 “……怎么还没醒来?”那日苏喃喃一句。 拓跋野临行前对麦拉斯说的话,也选择了一些和那日苏说过,其中便包括照料好江不闻。 江不闻在他的心里有多重要,麦拉斯可能不够清楚,那日苏却能感受到七八,明白拓跋野此举是在临死托孤。 自己从前和他的明争暗抢,说白了都是心中鬼怪作祟,要问他是不是真的讨厌拓跋野,他却说不上来。 不过如今家国有难,私情早就被置之事外,拓跋野去慷慨赴死,末了未了心愿不过一二,那日苏没什么理由不答应。 因而在他走后第二天,他便去了江不闻的房间里,却看见他床边呕着一口血,脸色苍白地睡在榻上。 那日苏喊来太医,太医诊断许久,却只说急火攻心,多了也弄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便守在江不闻身边一日一夜,如今被闷雷惊醒,再睁眼,对方还是没有醒来。 拓跋野在前线领兵,倘若让他知道,自己刚走一天,江不闻便成了这副模样,指不定会疯出什么样子来。 那日苏闭了闭眼睛,伸手抵了抵额,面容上满是疲惫。 屋外的雷声还是一阵一阵,雨下地却不大,他不觉起身,站到了窗口处,看见一滴滴的雨打上了树叶,闷闷一声响,又弹开。 嬴丰地带的温度真的要比阿索那高上太多,在阿索那,只有在夏日最炎热的时候可以看见青葱树叶,如今冬日刚要过去,嬴丰王都里,便生出了许多绿树。 他眉眼淡了一些,有些走神,不知道想到了哪里,窗外零碎飘进一些雨水,顺着风打到了身上,那日苏一瑟缩,圈了圈手臂,就听身后传来几声低咳。 他思绪忽收,回过神来,便看见江不闻侧过了身,微张着唇咳嗽。 那日苏下意识走过去看情况,行至一半,又折回将窗户掩上,到桌旁斟了一盏茶,放在了榻边的木椅上。 江不闻低咳着,脑中还没有完全清醒,背上便轻轻覆上了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他蹙着眉,下意识地想回拒,腾出一只手,撑着床板避让开。 那日苏眉头压了压,识趣地收回了手,静等他咳完,才出声道:“你自己起来喝水吗?” 这些天里,江不闻的状态他多少看在了眼里,有些东西拓跋野没有告知,他也猜了出来,说完这句话,候了一会,让对方消化。 江不闻好像愣在那里,面容不变,久久没有开口,那日苏等得时间有些长了,心底缓缓生出疑惑,便看见他迟钝地伸手抵板,将自己撑了起来。 那日苏递过茶,轻轻碰了他一下,后者停了一会儿,便接过了茶水。 一杯温热下腹,嗓子好了许多。 那日苏静静地看他喝完水,与他相顾无言,半晌后,才慢慢开口:“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么?” 江不闻这些天状态都还可以,虽然意识不清,但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能致使他昏迷呕血的变故,来来回回,估摸就剩了那么一条。 果然,他问完这句话,对方沉默许久,再开口,却答非所问。 “拓跋野呢?” 那日苏合唇了片刻,听着他微微犯冷的声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有些事……这些天里,我照顾你也是一样。” 江不闻得了失魂症,多的陌生词汇根本不能理解,倘若是从前的他,那日苏约莫束缚不住,但现在的他,身上的攻劲已然少了许多。 那日苏原想随便糊弄几句,便将这话题略过去,没想到对方听罢,头却侧过一些,就这样对着自己不愿离开,仿佛偏要听出个什么所以然一样。 这份执拗或许对拓跋野有用,但对于那日苏来说,却毫无影响。 他自然地忽略掉他,端来饭食,要让他填些肚子,对方却不予理睬,沉默地撑在那里,仿若未闻。 那日苏便垂了垂眼,陪着他耗,一直到日上三竿,江不闻虚弱,脸色越来越差,却还是不愿进食,他才终于有些妥协,仰头凸起喉结,微张着唇吐出了一口浊气。 “我该说你任性么?江不闻。”那日苏嗤笑了一声,疲惫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些狠劲,几步上前,凑到了江不闻的面前。 诸事不顺,让他头脑有些发昏,他情绪恍然失控,自顾自地在江不闻的耳边说:“你问他去哪了,我告诉你,你便能听懂么?” 那日苏笑着,一字一顿地报出了一个名字:“余、绥……他带着兵却余绥打仗了,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你那么想他,和他一起去啊。” 江不闻苍白着脸,与他避让出两拳的距离,谁也不知道这句话,他究竟听明白了多少。 那日苏头脑嗡嗡,太阳穴突突地跳,忽然一卸力,瘫在了地上。 他的声音有些讽意,又有些悲凉,厉声之后,好像突然回过了神,停了许久,才闷闷说了一句“抱歉”。 从那日苏这么高傲的人口中,听到抱歉两个字,实在是稀之又稀,江不闻有幸成为其中一个,但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依旧木然着面孔,在他瘫软后几息,慢慢侧过了头。 那日苏趴在床沿上,身体掩盖在宽大的衣袍之下,细微地颤抖,江不闻看不见,只隔了许久,听出了一点哽咽的声音。 “你真的很奇怪……”半晌后,那日苏才闷声开口:“以前那么恨兄汗,好像有把刀放在前面,你就能把他捅穿一样……现在却对他这么依赖,真的让人琢磨不透……” 江不闻的指尖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颤,面朝他的头转过去,长眉不着痕迹地压了一些。 那日苏说完这话,还想开口,却一时顿住,片刻后声音正常了一些,温和又带着些讽意。 “不过认真想想,似乎也能发现一些端倪——接触到你之前,我还以为拓跋野就是块没心没肺的废铁。”他笑了一声,脸上有一些道不明的情绪:“他是真的喜欢你,只不过运气实在太差……这样一想,我心里倒是平衡了一些。” 这么多年里,拓跋野处处顺意,也有一次,让他栽了跟头爬不起来了。 那日苏眉扬了些,笃定了江不闻听不懂,说出的话也毫不避讳。 榻上的人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拳慢慢收紧,半晌后,才开口反问了一句。 “……喜欢?” 这话有些不明不白,那日苏反应了几息,才大底摸出他的话,有些嘲讽。 “江不闻啊,你连喜欢都弄不清楚了么?……这样的话,我那位兄汗,心可该多凉?” 他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心中舒朗,似乎遇见了这么些天里唯一的幸事:“不过你不知道也好,从前你那般恨他,如今什么都忘了,也不必再受那些苦楚,兄汗倘若不能回来,你们两个,便也一起解脱了……从前纷纷扰扰,大梦一场空罢了。” 那日苏的眼底波转,好像在对着江不闻说话,又好像在对着他自己说,末了,激昂的情绪终于抚平,端起饭食,重新递到了江不闻的身前。 “吃吧,你要问的,我全都说了。”他无波无澜地道,像是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风雨。 江不闻这一次并没有再推让,只是在原处愣了许久,方伸手接了过去。 那日苏看他吃完,端起木板折回,打开门,想要送走,眼前却昏花不清。 屋外风雨依旧,很快打湿了他的衣物,他觉得有些冷,反应了一会儿想要回去,腿却忽然卸力,紧跟着天旋地转。 听觉消失的最后一秒,他只听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那日苏”,便栽倒进了一人的怀里。
第五十一章 你还有我 梦魇。 又是梦魇。 那日苏困在那一帧帧画面里,往日的回忆好像凝成了一片沼泽,拉着他的双腿,让他拼命地向上挣扎。 即便经历的次数太多了,他已经知道这不是现实,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陷在沼泽里,无法挣脱。 周边的声音一道又一道地传进耳膜,那日苏痛苦地呼吸着,在梦境里不停地奔跑,妄图找到出路。 不远处,麦拉斯决绝的身影又浮现在了眼前,他忍不住停下,眼前被污上了血,好像再靠近一点,对方身上的寒气就会把自己撕碎。 那日苏神志不清地透过血污看向他,现实和虚幻一时分不清楚,就看见前面站着的人忽然转头。 他依稀记得上一次的梦魇,麦拉斯用嫌恶的表情面朝自己,说出的话如同针毡,这样的痛楚他无法再次忍受一遍,因而在这一次,趁着对方回头的瞬间便转身逃离了开来。 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他奔跑的速度被无限放慢,手脚发麻,逐渐无力,最后止步不前,他只好舍弃挣扎,蹲下身捂住耳朵。 在这须臾的功夫,麦拉斯已达身后,他颤抖着闭起眼,身上利刺张开,预备接受新一轮的折磨,手却被人握住,滚烫的热度透过皮肉传进,那日苏一愣,就听见耳边传来呼唤。 “醒醒……那日苏,别怕……” 梦魇一消而散,那日苏猛地吐息,胸膛起伏,眼里的泪花失去了阻隔,一瞬从眼角滑落,他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皮,面前的事物才逐渐清晰过来。 “……那日苏。”耳侧响过一道声音,又轻又温和。 那日苏惊恐的瞳孔微微一晃,手下意识地收紧,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视线移过去,便看见紧紧包裹在手背上的手掌。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转头,对上了麦拉斯担忧的眼神,脑中嗡的一声响,下意识地撑起床板,向后退了一寸,随即将手抽出,与他对视的眼睛立刻收回,低头掩住了神色。 “……你来做什么。”他低哑着声音,态度冷漠疏远。 麦拉斯的手被挣脱,僵在半空中,停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指尖收回。 “……你发烧了。”他眼皮垂了垂,沉声回应道。 那日苏顿了几息,随后伸出手碰了碰额头,却感受不到什么温度,他微微皱了皱眉,只能觉出嗓子发疼,眼里含沙。 测额的手还没有放下,身前的人却忽然凑了过来,将额头抵上了自己:“你这样摸不出来,我——” 那日苏的呼吸一滞,猛地伸手推开了麦拉斯,后者话说到一半,便看见他脸上的惊措,喉头凝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那日、我、……对不起。” 他吞吐说了几个字,却说不清楚意思,张唇愣了愣,最后认命一样,把头垂了下来。 这些天里,那日苏向他袒露心声的话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时常让他记不清楚界限,一个没注意,就按着习惯遵从了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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