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渊来后,确实是对他极好的,也对大许有利,他又转了心思,暗骂自己为何要因此冷落他。 “先生,朕信你。”许世景烁最终说道,“我十三岁时曾经许诺过,若有一日我临朝亲政,绝不让先生受委屈。你且再等一等,等一等朕……” “好了。”沧渊微笑道,“叶知夏说皇上习武很勤奋,我还很高兴的。如今你与过去已大为不同了,不要想那么多,安心努力,好吗?” 许世景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内心里觉得有点恍惚。 他从龙椅那边走下来,来到沧渊身旁,拖了个凳子,说:“先生坐。” 沧渊温和道:“皇上没坐,臣怎么能坐下?” 许世景烁撩起龙袍坐在了地上。 他把沧渊拉坐下了,从低处仰望他,就好像自己还年幼时一样,这样看着他的先生。 “朕错了。”许世景烁为了最近的怀疑道歉,“先生是为朕返京的,又因助我一臂之力,而得罪了国公,才不能回家。朕不该听信他们的话,疏远先生。” “我并未觉得疏远。”沧渊叹息道,“皇上忧心战事、关心政事,就是我所愿。” “是啊……乌藏是乌藏,鞑靼是鞑靼,无论先生和可汗是不是好友。”许世景烁碰了碰沧渊的手,他能做的最多也就如此了,似乎怕对方厌烦似的,都不敢像过去一样直接握住。 沧渊这回却没摸他的头,而是道:“再过两年皇上就及冠了,是一个大人了。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太监看了都会笑话。” “有时候想做个小孩,先生还会教朕,待朕亲近。”许世景烁看着沧渊粗糙带茧的手,“有时候又想赶紧长大,可以护住先生。” 他幼稚地怨天尤人道:“这样不大不小的太烦扰了,生活总是不如意的吗?” “生活掌握在自己手里。”沧渊垂眸,忽然问道,“礼部递上来的选秀折子,皇上为什么又给打回去了。” 许世景烁滴水不漏地道:“北境不安,便是业未立,朕怎可成家?若是批了,折子又会落到国公手里,他许久前就想为朕张罗婚事了。” 他说着说着便鬼使神差地问道:“先生想要朕纳秀女,立中宫吗?” 沧渊像个慈父一样,既是提醒,也是劝告般说道:“砍了树,以免乌鸦聒噪。” “什么?”许世景烁没听懂。 “纳便纳吧,皇上不是嫌他们烦吗?把这事了了,也省得众臣总是念叨。” 沧渊说得很好笑,把“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大臣们比作聒噪的乌鸦,就是想逗小皇帝乐一下。 许世景烁却没有笑,眼神逐渐变得灰败:“知道了,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 夏末,兴京还很燥热。 一封急报抵达朝堂,信使风尘仆仆,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噩耗。 巴彦梦珂以小战场转移镇北军的注意力,然后率兵亲征攻打关口,一夜之间突破北境长城,踏到了大许领土上。 衰老的镇北王不得已只能坐战车督战,迅速集结北境力量,前往边城抗敌。 信使上奏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北宸世子。 肖思光虽低着头一言不发,却连捧着笏板的手都抖了起来。 此事报完,左扶光召集武将下午在正德殿议政。 肖总督走到中心,按照往常惯例报了一遍禁军和兴京外四家最近的情况,没在朝堂上失态。 午后正德殿大门紧闭,直到半夜众臣才散。 这是百年来北境最大的危机,朝廷必须派兵支援,最后定下大中军北面分部立即北上,应对鞑靼部巨大攻势。 肖思光熟悉北境地形,也参与了此次讨论。 但他是两军总督,禁军的职责是守卫兴京,外四家校场为四方培养军官,所以也只能提意见而已。 众臣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招惹他,肖思光周身都好像笼罩着阴郁的气场,出宫过程中没有同任何人说话。 当他朝家走的时候,却在凌晨的街道上看见了沧渊。 沧渊左手里抱着一把火不思,右手提着火云烧,像是在等他。 “怎么,看笑话的?”肖思光没心思喝酒,语气不善地问道。 沧渊走近几步,轻声说:“那天梦珂醉酒要勒死我,你把我救下了。今天我亦然来救你,可否去你家里一叙?” 那天以后,两人不再像过去一样对彼此嗤之以鼻。偶尔甚至会说上几句话,算是朋友了。 “也对,巴彦梦珂你了解。”肖思光短促地说,却在暮夏夜里觉得冷。 他接过酒,带路朝自己家走去,“过来吧,相信你也不是火上浇油的小人。” 沧渊沉默跟随,火不思静静呆在手里,除了贴身匕首,一样武器也没有带。 进了镇北王府,坐到肖思光正堂里那幅北国风光的水墨画下方,沧渊把火不思放到一边,与他相对而坐。 “不寒暄也不多礼了。”肖思光摆上杯子给彼此斟酒,“今晚若是没有你来,我也要独自喝酒,否则难以入睡。” “如果乌藏遭此劫难,我亦然心急如焚,所以感同身受。”沧渊与他对饮,热辣的酒液烫到胃里,开门见山道,“世子殿下,回去吧。”
第一百七十章 你想回去吗? 回去吧。 没人敢这样劝肖思光。 朝臣们或会表示同情,或给他送来安慰,还有武将很有义气地请命支援北境,请他放心。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肖思光是左扶光掌权的基石,他们二人如同铁铸的同盟,不可拆散。 谁要是敢说这样的话,就是对左扶光的违逆,动摇他的根基,冒天下之大不韪。 肖思光倒酒的手果然顿了一下,只道:“我曾经最讨厌谁用‘世子殿下’称呼我。” “因为世就有世袭的意思,可你永远都是北境的世子。”沧渊双手掌膝,倾身说,“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肖思光想。 他总说自己是北境风雪里淬出来的狼,茹毛饮血。他心系着家乡的一切,北境是他梦中不变的土地,也是他的远方。 “不想。”肖思光不愿表露心迹,违心说道。 沧渊看着屋内摆设,回头张望那幅画,沉声说:“撒谎有什么用呢?”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肖思光心里猛地蹿起一股火苗,抬手摔走了酒杯, “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凭靠自己一步步夺得的!你知道我和左扶光付出了多少心血吗?!” 从少年时为了救父冲动进京,迷茫只知愤怒。到和左扶光相知谋权,站在无数人的尸骨上睥睨朝堂。 肖思光的整个青春都奉献在了兴京,他曾有两次机会离开,却都选择留下,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你和左扶光……”沧渊的语气听不出嫉妒,听不出嘲讽,却重复道,“你和左扶光。” 肖思光甚至有种翻过桌案就地掐死他的冲动,大声说:“是啊!在你错过的六年里,我们两人拧成一股绳,经历了无数生死,你凭什么劝我抛下所有?!” 沧渊一针见血地问道:“那你得到什么了?” 肖思光真的从坐垫上弹了起来,猛地越过桌案,一拳揍在沧渊脸上! 上一次也是他先对沧渊动手,然后在固宁王府的院子里被打败。他知道打不过,却仍旧气急,低吼道: “我有你没有的信任!他待我至少是真挚的!我只是比你更男人,从不强迫他,不向他索取什么而已!” 沧渊后背触地,被打倒了,没还手,却谑道:“真讽刺啊,两个男人,在这里比谁更能得国公青睐。” 他的手碰到了火不思,用指尖拨了一下弦:“左扶光就是衡量你人生是否成功的标尺吗?他是你的一切吗?” 肖思光要被气疯了,一脚踹开发出杂音的火不思: “你笑我便笑我!带把琴做什么?!你睡到了左扶光所以就可以肆意嘲讽我吗?他只把你视为威胁,不过哄你罢了!” “我知道。”沧渊双手摊开,平静地说,“你我有什么区别?他给你的东西不是哄你的吗?北宸世子什么时候要把总督之位和功名利禄视为珍宝了?!” 肖思光骑在沧渊身上,一身朝服全乱了,又揍了他一拳。 但沧渊根本就不还手,还因血脉之力而没受伤,肖思光甚至觉得都没把他打疼,甚无意思! 他揪着沧渊的衣袍,剧烈地喘息着,觉得自己像只怒兽,而对方是平静的智者。 这鲜明的对比迫使他冷静下来,肖思光不再挥拳了,而是凑近后,逼问道: “赶走了我对你有好处,我回了北境你便肆无忌惮,对吗?你今天的目的就是这样,我一眼便能看穿!” 沧渊分毫不解释,又说:“还是那句话,你想回去吗?” 在曾经,回去的愿望没有那么迫切,因为北境很安稳,他们在等待着新的继承人长大。 可是肖思若的孩子还在襁褓里,万宝候根本不会打仗。肖怀胜年过花甲,又被太上皇废了一身武功,竟又踏上战场,肖思光怎能不焦急?! 而于左扶光……他看不到希望了。 肖思光心口起伏着,一双手都卡在沧渊喉头,头发凌乱地垂下,再也撒不了谎。 他迫切地想回到北境,去会会巴彦梦珂,让父亲在家颐养天年,由他来守卫自己的热土。 靠太近了,沧渊甚至能看到肖思光额头的青|筋,他说:“别这样,我还以为你要亲我了。” 肖思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一把攘开了他,恶心得手足无措,立即离沧渊一丈远! “你要点脸!” 沧渊这才得以重新坐起来,依然是欠打的表情:“你说的,我是有目的的。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肖思光站了起来,小腿后靠着低矮桌案,那上面的酒壶早已倒了,火云烧流了满桌,不断朝下滴。 他鞋子润湿,衣袍也润湿,那是北境的烈酒,香味飘满整个屋子。浑身上下都好像燃着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他在想,如若他此时回到了北境。 肖思光还记得巴彦梦珂的金刀,也记得那个元人面容上的壮志和傲气。 征服北境?铁蹄踏遍中原?痴心妄想!!! 他天生就要去粉碎那一切妄想,像父亲一样,像祖祖辈辈北方的将领一样。 大许的江山由他们的血肉构成,筑起长城的是北方人的坚毅和不屈,北宸世子,怎可为了儿女情长丢弃自己的使命?! 肖思光觉得头有点晕,入眼全是画卷上的壮阔风光,他曾对着这幅画度过无数个思乡的夜晚。 若是他现在不回去,而年迈的父亲战败……巴彦梦珂真的会染指北境,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是北境的脊梁,是他仰望的英雄。可正如沧渊所说,镇北王废了,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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