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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时间去看他的皇后。 芳华殿院中春樱已零落委地，取而代之的是池中睡莲，夏季雨水足阳光盛，一池碧莲开得格外葳蕤，风过时花叶翩跹。 李择缨爱荷，两位侍女取的名字皆是荷。芰荷和芙蓉扶他去院中赏荷，看着翠色映空的满塘荷花，李择缨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唤芰荷取笔墨台砚来，摊纸在廊亭中画画。 芰荷和芙蓉怕他一整日在亭子里受风，在亭檐四角悬了纱幔，只卷起一面给李择缨观荷。 雪白的宣纸上，莲花粉淡相宜，枝蔓涅而不滓，芰荷芙蓉看得连连赞叹，给李择缨洗笔研墨也心中欢喜分外骄傲。 许晃探头探脑观望，两只眼睛放光，小殿下竟有如此本事，便连仿唐寅真迹也不在话下，笔下一挥就是千金一掷，卖去宫外还不得大把的钱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于是在旁边端茶倒水也十分心甘情愿。 其他宫的侍女皆慕名而来，各个踮起脚想一睹李择缨画画的风采，因为大家都说这位小殿下比画儿还漂亮。 所以李舜城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三五成群围着李择缨众星捧月又笑又闹的欢乐景象。 他的孩子半点没记起他来，忙着在自个儿宫里和别的人逗趣儿，快活着呢。 李舜城见着这幅画面，心里堵得慌，僵硬地回过身，走远了。 回到宫中，他对坐一盏孤灯，拈子跟自己下棋，灯花片片落下，外面一场夜雨敲在窗纸上仿如鼓点。 他突然想起辛夫人。 他从书柜暗格中取出一方锦盒，辛夫人那块玉珙就躺锦盒中，他寻了整个京城最好的玉匠，将摔碎的玉块复原如初，纸上那首诗也留下来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凉微风，灯火如豆，暗了又明。 李舜城此刻终于尝到了一点思念之苦。 他摩挲着玉，叹了一口气，将之收纳进怀。 他走到案桌前静静研墨，蘸了笔尖，行书两行，待宣纸上墨迹干，对折两下叠进袖，推开殿门，走进大雨之中。 刘继明赶紧打伞跟在后头。
第十六章 霜砧声急。潇潇疏雨梧桐湿。无言独倚阑干立。帘捲黄昏，一阵西风入。 年时画阁佳宾集。玉人檀板当筵执。银瓶已断丝绳汲。莫话前欢，忍对屏山泣。① 此一路雨很大，却没打湿半分纸墨。 李舜城提笔行书时就欲将它带给李择缨，让他的孩子将纸上的词先读一遍给自己听，再沾墨挥毫写一纸给自己。 这首词他也曾送给辛夫人，如今作为一个父亲再送给李择缨，他竟没觉得有任何不伦不类不相称。 接着他打算在李择缨宫里用膳，晚了就宿在芳华殿，拥着他的孩子睡一个安稳觉。李舜城已经很久没睡上一个好觉了。 李舜城进殿屏退了其他人，李择缨画画儿累了，静静伏在桌上睡着了。 小殿下脸色白玉，唇色润过水，长发披散在背后，几缕埋在颈窝，身上披了一件金缕袍子。李择缨的睫毛弯弯，眼窝跟月牙似的，眠憩的面庞好似蒙络着如纱的月光，睡得恬静柔美，外头的萧风冷雨皆与这个孩子不相干。 案上画纸摊开，似乎画的是人像，李择缨长长的头发绸缎子一般在桌上铺开来，遮住了纸上的人脸，李舜城用指轻梳他的鬓发，将头发捋去他耳后几分。 待看清宣纸上的人，李舜城心头蓦地一震，手指凝滞在半空。 但远不止这一张，李择缨脑袋侧旁的、手臂衣袖下压着的、还有毫笔边上一副没完成的，上面一笔一画全是李舜城。 或庄穆端坐、或灯下披书、或闲敲棋子、或笔走龙蛇，李择缨画纸上的李舜城，已然忘却后者是天下的君主，缺乏俯临苍生的淡漠薄情，画得温柔款款又成熟迷人，既不像个爹，也不像个皇帝。 倒像是心上人。 李舜城立在案前，一张一张执于手上看，沉默良久一言不发，男人颀长的影子打下来，拢在李择缨伏案静睡的面庞上。 李择缨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抱去了床上，他缓缓坐起来，望见殿中坐着一个人影。 李舜城坐于昏黯之中，拈着一根细长的竹箴挑开香炉，似乎在烧什么东西，一枚金镶玉的戒指戴在苍劲的指骨上，衬着星星一点的炭火，在黑暗中泛着淡淡莹泽。 这个男人乌鬓似墨，毓冠高束，一身夔龙暗纹黑金袍端坐在那，似是鞘中的一柄剑。幽幽的灯火照着他刀削的面庞，锋利的唇线，俨然神龛中的一尊神像。 他双目静静看着李择缨。 这种目光隔着山隔着水，望一个人的时候就像在看林间的雾、山上的雪、漂流逝水的花，分明就要从眼前溜走，却高僧入定淡漠无为；分明再看一眼都会心痛如割，却依旧眼睁睁看着一切消散殆尽。 李舜城拿这样的眼神望过许多东西，方才火光中烧掉的一纸词，春狩逐猎时折足箭下的母鹿，一刀结果性命的猫，还有登基之后一杯鸩酒赐死的手足兄弟，被一道圣旨幽拘芳华殿的辛夫人，刺杀失败自戕于地的李择缨。 以及现在失忆之后爱上他的李择缨。 李舜城只是这样淡淡望着李择缨，李择缨就伤心难过得受不了，感觉李舜城离自己很遥远，甚至一点儿都不爱自己。 他慌乱地赤脚下床，跌跌撞撞向李舜城行过去，漆黑中磕到案桌坚硬的一角，痛极他也忍着泪，轻轻爬上男人膝盖，双手去环男人修劲有力的腰，脸贴着男人冰冷的衣襟，终于在他怀里鼻尖酸涩地哭出了声。 李舜城揽着他的后脑将他抱在怀中，冰凉的手指揩拭小孩眼下的泪水，叹息似的问：“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为何你总是一见我就哭呢？” 李择缨千言万语难开口，只一直哭，泪水脉脉地流，迷迷朦朦望着李舜城。 李舜城轻轻揭起他的袖子，将袖子捋上去看他的伤，白嫩的手臂方才磕在桌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李舜城翻出殿中金阁储柜里的伤药，给李择缨涂药。 李舜城的手宽厚而有力，掌过弓箭刀枪，虎口生着薄薄一层的茧，现下握着李择缨一截细嫩的腕，李择缨只觉浅浅的热度从皮肤传过来。李舜城低头，吹了吹那片红，动作非常轻柔，那一股瘙痒触到了心尖一般，让李择缨羞耻心作祟反射性躲了一下，手臂往怀里收了几寸，李舜城顿时皱起了眉头，低声说：“别动。” 李择缨只好耳朵红红看着李舜城低头给他上药，不敢再动。 忽一刻，夜风翻窗吹进来，吹得桌上宣纸翻飞，雪花一般一片一片落在李择缨眼前。 李择缨霎时脸红了，羞耻冲上脑门，忘了刚刚才被李舜城教训过不准动，几乎是俯冲的态势去地上捡，生怕李舜城瞧去一眼。 “你的手伤着，别捡了。” 李舜城在背后望着手忙脚乱的李择缨，目光深沉，提醒了这么一句，却也没有阻拦。 小孩一点儿都不像伤了手，捡的动作麻利迅捷，坐回榻上悄悄将画藏在了背后，负荆请罪一样伸出手给李舜城，委屈巴巴看着他。 李舜城拈起他的袖子，继续给他涂伤药，语气平静得像是随口一问：“画的什么不让我看？” 李择缨眨眨眼说：“这画我每日都画一张，今日的还没画完，父皇就来了，下次画完了再给父皇您看。”他轻轻揽过李舜城的手臂，有些撒娇地贴着他，“您来了，择缨就想陪着您，一点儿都不想画画了。” 李舜城沉默了。 李择缨碧色的眼怯生生望着他，轻声说：“择缨就这样陪着您，不好吗？” 李舜城抚着他柔顺的长发，亲了一下他的额上眉心，道：“前段时间没来看你，是我不好，父皇跟你道歉，过几日带你出宫散心，好吗？” 李择缨心中顿时甜蜜如糖，脸颊亲昵地蹭着李舜城的手掌，像小猫一样乖巧点头。 ①《醉落魄》 谢逸
第十七章 李舜城带李择缨去了三清山避暑。 李择缨的身子就像江南的柳条儿一般细弱，李舜城担心小孩受不住舟车劳顿的折腾，叫上了许晃一路随行。 李择缨一路上受着青山新雨的照拂，依偎在李舜城身边好似一株摇摇弋弋的水仙，离了深宫生长得更为明媚，笑颜也格外开朗。只要有李舜城的倚仗荫蔽，李择缨即便幕天席地披霜淋雪也活得下去。 许晃这几年在皇宫吃香喝辣髀肉复生，鞍马劳顿叫苦不迭，边晕车猛吐边给自己灌汤药，替李择缨防患未然的草药到头来用在了他自个儿身上。 芙蓉捏着鼻子经过，人高马大的许晃竟连她一个女子都不如，不禁啐道：“带你来有劳什子用，反倒还添乱。我家殿下分明身康体健得很，上回叫你来治病，小小一个感冒，半把月都没痊愈，你敢说你不是庸医！” 许晃胃里吐酸水，皱着一张脸，讪讪地笑。 心里苦巴巴地想：你家小殿下的病乃是心病，叫大罗神仙都不灵，得请皇帝陛下来看。 三清山的山脚，一条千级石阶蜿蜒而上，虬盘蛇行于郁郁山林，金顶端坐于山峰。 许晃望着面前隐没在青山云雾间望不到尾的石阶，瞠目结舌地想：这真是来消夏避暑游山玩水的？一连几日跋山涉水堪比徭役行军，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还得翻山越岭。 许晃咬牙，就是把他打死在这儿，他也不会爬一阶这千米长龙的山道。于是当日像个逃兵一样怂了，灰溜溜去请旨，和部署在山门的护卫军一起驻扎在了山脚溪流边。 夜里，许晃提了一桶热水泡脚，心疼地摸着脚上豆大的水泡，心中忧闷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宫。这一路李择缨欢欢喜喜好得很，自己跟过来没半分用处，压根是白遭罪。 许晃叹口气，吹灭了灯，抱着被子睡了。 半夜寅时，一阵拍门声狂震，开始是用手拍，紧接着换了脚，发狂似的踹，声响大得像是要把门踹烂，还有人大声叫喊：“许太医！许太医！许晃！” 许晃被吓得一哆嗦，从梦中惊醒，上次这般山摇地动还是那夜刘继明叫他去救李择缨，一股不详的阴云密布上心间，他迅速披上衣服，趿着鞋开门。 芙蓉见门开，赶夜下山的脚立即脱力软了下来，扑通一声跌在大门口，她的鞋面污秽，裙角磨破，头发散乱，脸上眼泪横流，趴在地上伸手紧紧抓着许晃的衣袖，哭道：“许太医快上山救救我家小殿下吧！求求你快去吧！” 许晃见此情状觉心惊肉跳大事不妙，忙扶起衣衫挂烂似是逃难奔来的芙蓉：“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去，你别哭，告诉我，小殿下怎么了。” 芙蓉泪流不止，呜咽哀泣道：“山中闯入一名刺客，陛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小殿下也身中一刀血流不止，御医忙着救治皇帝陛下，没人管我家殿下的死活，求许太医快去看看我家可怜的殿下吧！芙蓉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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