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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邈牵他出去。李誉回头再看，只看得见纱幕间母亲一只雪腻生光的手臂低垂下来。 吕邈为他倒了一杯茶，神态自若看着他喝下，便离开了。 他从那时便对吕邈十分讨厌，怀疑吕邈居心叵测觊觎他母后，像个意欲揭发奸情的当家主母一直窥伺着吕邈与母亲之间的阴私。 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吕邈磊落轶宕，待他们母子极好，虽为人有些倨傲散漫，教他骑马射御却倾囊相授尽心尽力，在吕后面前夸赞过他许多回。不像李舜城，功课做得再出色，也只有冷漠的一句“知道了”。 他很喜欢这个舅舅。 他那时还是个小娃娃，只明白小孩儿的喜欢和讨厌，就像用手摸出一样东西的冷暖一般简单纯粹，父皇的手是冷的，母后和舅舅的手是暖的。 长大之后，李誉喜欢上了李择缨，李择缨却爱陪着芈蕙芸同她说笑玩闹。 李誉这才知道有一种痛苦就如将你置于寒冰与炙火中受刑。 当即明白了吕邈望向吕后的目光为何会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情愫，但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揪住不放了，他已是个经历了许多事的大人。但李誉想，皇宫或许真不是个好地方，人与人之间，恨来得轻而易举师出无名，爱却爱得这般难，如拦关山。 吕后和吕邈都是极为体面的人，两个人在殿中谈话，李誉只听得见轻轻絮语声，是再清白不过的家常。 今日不同以往。吕邈藐君罔上胆敢行刺，甚至未与吕冯蓝商量一句，吕冯蓝一个女人在宫中如履薄冰，整夜没睡在殿中等他，她从没有这样不梳妆扮不饰容仪地见他，吕邈怔愣看她长发披散像个深宫女鬼般行至自己身前。 李誉刚掩殿门退下，就听见里头一记狠狠的巴掌打在吕邈脸上。 吕后气得发疯，骂他是孬种，是畜生，不管他们母子死活的畜生。 接着是推打踢踹、钿篦砸碎、低低啜泣的声音。 李誉缓慢抿完一盅酽茶，吕邈出来了。吕将军面上红肿，唇角挂着血丝，额角被银篦砸出血，腿脚颇瘸拐，显然挨打挨得毫无还手。 李誉一惊，起身去扶他：“舅舅……” 吕邈面色平稳，目光淡淡扫了一眼殿内，对李誉说：“你去看看你母后，她现在心情不好，你去陪陪她。” 吕邈一个人走了。 李誉进殿，地上钿头碎裂烛台横倒，吕后静静坐于榻上，散乱的仪容已被她整理妥当，李誉拥住她的肩膀，轻轻揩拭母亲眼旁的湿润。母子这样沉默地相拥，像是一场洪水之后世间仅剩的最后两个人。 她在这片刻中冷静下来，慢慢开口：“你父皇要杀你舅舅我拦不住，但决不能因此就要废了你改立李择缨，你带兵去三清山一趟，你父皇问为何而来，你就答一为请罪二为护驾。”吕后目光清明坚决了一些，打定了主意，“快去，你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李誉应承她。虽心中并不认可吕后李舜城改立李择缨的猜想。 “方才我那般骂他打他，教他灰头土脸滚出了宫，他今日丢尽了脸，怕是心里恨死我了，棘手的是，京军现下只听你舅舅调遣，他若晓得你请兵给李舜城护驾更不会答应。” 吕后面上浮现出了犹如拂拭落花的伤感，和一种得偿所愿的自作自受。 李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母亲。 “你替我去一趟将军府，替我给他道歉，说我只是一时气怒，不，我自己写，我写封信给他。”吕后口中念念有词，从榻上起来移步到案前，研墨摊笺，簪字行书，折入信封，连同一支和田玉羊脂的凤钗交给李誉，低低说，“见到这个，他会明白我的。” 李誉送到吕邈眼前之时，已值深夜，将军府灭了烛火，屋内不掌灯，李誉打着火折子燃了一盏油灯。 吕邈一个人坐在昏暗中，脸上还挂着从吕后宫中得来的那些伤，没有包扎没有上药，烛火微黯里显出几分怖怪，整个人犹如石像一般毫寸不移，就像是回府之后在屋子里坐了一整日。 他拆开那封信。信中吕后言辞诚恳，末尾竟寄予厚望：让他主动和皇帝请罪，不要做下悔怅终生的事。 吕邈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半晌无话，最后说：“都按你母后说的做吧。” 他温柔摩挲了一下那支凤钗，这是陇西最好的工匠打造的，玉质样式是陇西公主的聘礼规格。他于沙场上刀口舐血猩染甲胄，惟有这只钗干净莹白，被他揣在怀中。班师回朝那日他亲自将它簪上吕后的云鬟。 他将钗递还过去。 “此生我再无机会见她，这支钗，当是我最后留给她的礼物。”
第二十三章 李誉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往三清山赶。 途中驿道皆严阵以待，下辖的官员连夜备好了黄地宝相花锦的鞍辔和西域的大宛马，众人项背低垂在驿站门口恭迎。却见太子殿下扬鞭疾驰踏尘而去，如夜色中的一支银箭，飞掠过一颗颗头颅。 天边侵晨渺渺一线，驻守山下的士兵阵列成行等候已久，侍从趋步上前接过太子手中的缰绳马鞭为他解鞍牵马，引他拾阶上山。 太子殿下脚下步履看上去依旧沉稳，一张年轻的面庞异常峻冷，眉眼浸着山岭阡野的夜气露水，眼下泛着冷淡的乌青，黑色的骑服裘氅披在他身上仿佛一团散不开的浓雾。 太子开口过问，侍从自然恭恭敬敬将刺杀之事一五一十吐露详实，太子没问李择缨，他只好避开李择缨，将天家乱伦的部分略过省去，此等辛秘他也不敢说。 太子眼下垂着一片阴影，极有耐心地听完，缄默了良久，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刘继明早已立在山阶尽处，此时薄雾殆消，刘继明望着李誉于曙色欲升中行来，似是见到了凌霄下凡的救世主，眼睛掉下泪来：“太子殿下，一路辛苦了，可把您盼来了。” 李誉往山寺厢房走。刘继明在身侧为他引路，一肚子话喋喋不休，就跟捉泥鳅似的捉不住重点，弯弯绕绕到最后都是一句：“太子殿下可一定要劝劝皇帝陛下啊。” 李誉只淡淡听着，并不说话，也不知道刘继明究竟想让他劝什么，李舜城向来狠戾果决，要做什么哪是他能置喙一句的。 李誉耳边嗡嗡，神情疲惫半敛眼，心中以为刘继明还是闭嘴为好。 待李誉站在李舜城门前禀告求见，却闻见房中一片情热甜腻的低吟声，媚得竟似山中艳鬼，如春潮一般渗漫进他耳中。 他顿住，收袖于背往后几步，退至院中树下站定，像是忌惮被什么妖术夺摄去了听觉。 他现在晓得刘继明为何欲言又止了。 李誉路程紧迫三日未眠，又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三千石阶，期间他在脑中一刻不停地思虑如何应对皇帝，如何救下吕邈保全太子之位。但皇帝却在此时此刻，在金顶清地释迦佛前，毫不避讳地同美人白日宣淫。 刘继明神色窘迫又气忿，欲张嘴辩解，被李誉抬手制止了。 李誉并不恼怒，相反，他轻松了些许。 李舜城没伤至要害，当下还有闲情孟浪，这便是最好的。 他心上缒了一块重石蹚水过河，现在石头落地，紧绷的心一下子失重，他只感觉四肢关节酸疼，以及丝丝传来的头痛，负重跋涉的疲惫洪水般向他汹汹袭来。 他欲寻个厢房静处先躺下睡一觉，却听见李舜城房门开了。他望过去。这一眼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像被雷殛了天灵，怔愣愣直立着，遽噼而下的眩晕使他有些站不稳，几乎在那一刻快要倾倒，似猝然雪崩正在坍塌的一座山。 李择缨披了件金缕的袍子走出来。李择缨鬓间已不是李誉曾在夜里默默抚过的缕缕黑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而妖异的金色，映衬着眉下一双碧绿的眼，漂亮妍丽得涤荡心神，雪色的一张面皮染上情欲的酡红，玉白的颈侧缀着桃花似的粉痕，袅袅的麝香似有若无，像是西南雾障中的迷魂引，而李择缨则像从青烟迷雾中走出来衣衫半褪的狐妖。 他怎么都猜不到房中的人的是李择缨。 李誉的心慢慢往下坠。他看见李择缨轻轻对他笑，一种得逞而快意的笑，唇形似菱，稠艳流丹，口型无声说：“李誉，你来晚了。” 如今木已成舟，你才船到江心，为时已晚。 李择缨丝毫不放过地盯凝着他岑寂灰白的脸，忽觉这几日受的折磨十分值得，一切正如他设计得那样完美。
第二十四章 李誉忆起他同蕙芸青梅竹马时，一块儿在芈太傅处念书，在李择缨处玩耍。 李择缨喜欢天真可爱的蕙芸，亲亲热热唤蕙芸妹妹，叫李誉就喊喂，心里则喊电灯泡，你怎么又来了。 辛夫人笑着捏他的脸，他才改口叫哥哥，摸着脸瞪李誉。 李誉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年幼的王储已晓得如何压制心中甜蜜的欢喜，不将喜怒皆现于色。 李誉见李择缨第一面就觉得他漂亮，即便冷脸横眉利嘴薄舌也惹人喜爱，一株濯尘的牡丹开在数九寒冬是世间罕见的，任谁都要护在手心细细端凝，冻伤手刺出血也无关紧要，他甘心如芥。 辛夫人一走，李择缨两张面孔收放自如。 李择缨用手卷起一本诗三百抵在他的肩膀捅了捅，扬眉说：“我讨厌你。” 每当这个时候李誉就觉得有点儿伤心，但李誉侧目观了观李择缨丹唇皓齿十分漂亮的脸，忽又原谅了他坏心眼的恶意，太傅说君子都是宽以待人的。 他闷闷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 李择缨正翻书抄诗，听到这个闷头葫芦开口说话，便从书页中抬眼看他，挑了纤眉，说：“哦？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知道，因为你嫉妒我。”李誉在心里默默念，你嫉妒我有父皇的宠爱，我将来能做太子，而你只是冷宫的庶子。 闻此言，李择缨来兴趣了，问李誉他嫉妒他什么，李誉便将心想的如实说，像个回答问题的乖学生。 不料李择缨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拍着桌案，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你知道个屁，你就是个笨蛋。” 李择缨促狭地看他，说：“我嫉妒你？你那个父皇有什么好的，他不来芳华殿看我，难道就天天跑去栖梧宫看你了？你们父子待一块儿的时间还没我和蕙芸待一块儿的时间多，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李誉不高兴他这样说，又缄口闭唇不说话了，坐在李择缨对面的榻座上，沉默地帮他抄书，窗边花叶扶疏的影子映在他稚嫩英气的面庞上。 蕙芸昨夜掷了整宿的六博棋，今日早课睡过头，被她爹责罚抄诗三百。李择缨仗义体贴上赶着讨她欢心，主动答应帮她抄，拍拍她的头让她放心回家睡回笼觉。 他笑吟吟送走了蕙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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