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异常平静,起身缓缓穿好衣服,将那只从李誉衣袖间顺下来的凤钗收进怀中,站直身擦去泪,迎光走出去。 当夜,李择缨陪李舜城用晚膳,李舜城捧过小孩的脸,在灯下看了许久,紧蹙着眉问:“脸怎么了?” 李择缨眨眨眼睫,望着李舜城,眼神无辜地说:“李誉说我狐狸精勾引你,打我打得可重了。” “还疼吗?” 李择缨用力点点头。 李舜城轻轻笑了。 手边细致给他涂清凉消肿的药膏:“李誉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定是你说了什么挑衅他的话,否则不至于脸打都肿了。” 李择缨眼前蓦地朦胧一片。 他流出两行眼泪,珍珠断线般滑落下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怎么只知道向着他,我都被打了,还能是我错了吗?他是你儿子,我就不是你的孩子吗?” 李舜城不知小孩为何突然伤心地哭起来,情绪如洪水一般宣泄出来,怎么哄都止不住。 他叹口气,用柔软的巾帕为他揩泪,轻声哄:“别哭了,都淌脸上了,刚涂的药要化开了。” 李舜城亲了亲他的额角,温厚亲和的嗓音说:“李誉是太子,将来便是天子,我的位置也由他取代,你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幼稚,而我已过人生泰半,总有一日会离你而去,若有人像今日一样欺负你了,你又去找谁告状呢。” 李择缨茫然地抬头。 李舜城将他抱进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头说:“他是你哥哥,你平日待他礼貌些,他不会不管你。” 李择缨心中一片艰涩,喉中堵塞千斤铁一般说不出话,他将自己整个儿蜷缩起来,沉没在李舜城温暖的怀中。
第二十六章 李择缨发了高烧,嗓子似是刀子在剌,满喉腥甜。 怎么病的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不敢和李舜城告状。李誉以前就是王八蛋,操起来跟杀人一样狠,射完了就提裤子走人,只管杀不管埋的畜生。 此刻他急需一场病,拖住李舜城回宫的脚步,便也无心去咒骂李誉。 夜里李择缨沐浴,双臂伏在水桶边沿,牙齿打战颊上烧红,神情似是极难受,垂闭双眼昏睡过去。芙蓉进来摸他的额头,烫得像盆中炭火,伸手指探了探水,竟是晾了夜露的冷水。 她赶紧拍醒小殿下,把他从水中拉起来,拿一床厚毯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用力擦干李择缨湿漉漉的头发。 她忧心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择缨勉强睁开眼,强撑着冲她笑了一下,说:“没事,天太热,我贪凉罢了。” 芙蓉说:“那也不能泡冷水啊,下回可不许再这样,担心死我了。” 李择缨在她担忧的目光下答应点了点头,芙蓉才放心。 李择缨高烧不退,李舜城喊来了许晃。 许晃虽见钱眼迷,却是个正直的人,心中有一柄尺子,世事在此处泾渭分明。 他在厅室用一绺绳悬起了帘子,把李舜城隔在外面,单独为李择缨诊脉。 他诊完出来,往地上一跪,挺直上身,神情肃穆,是从未有的正色:“臣有话说。” 李舜城坐在床上揽过小孩,看他一眼,说:“讲。” 然后许晃面无表情将毫无人伦不知节制的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许晃扫袖伏地,埋头说:“臣本就是一介江湖草莽,言语僭犯自知有罪,就请陛下将我拖去乱岗斩杀吧。” 李舜城听完并不恼怒,反朗笑道:“你救过他的命,我不会杀你,往后就好好治你的病,出去吧。” 许晃脚踏虚浮走出来,抬头望着漫天无星的夜色,心中一片荒芜,夜风吹不起寸草。 许晃为李择缨诊治时,手探过他身上的痕迹,那个苍白的孩子咬着牙,羞愤得几欲泣泪,仿佛心中认定这是肮脏的罪证。 这世上的美人大多像琉璃一样脆弱易碎。 许晃在他欲泣的双眼中就看见了这样的一盏琉璃。 但他的心在江湖浊浪中沉浮多年,今夜一时冲动之后,就不会再起波澜,就像一口枯井。 那一时的冲动本也不该有。如医人妄图换血改命,杀人却没能斩草除根。这都是不应该的。 他听见房中李舜城和李择缨的轻轻絮语声,转身离开。 第二日,许晃挎着药箱来复诊,推门却见李择缨将手中一碗药汤倒进窗边的一盆小叶舌唇兰,深色的汁水渗进腥松的泥土。 李择缨呆怔住,没想过会被撞见,唇边嗫嚅:“我……” 那一种冲动此刻在许晃身上再度回魂,他感觉身体不受驱使,心底的愤怒驾驭了他的双脚,许晃冲上前抢过李择缨手中的药碗,蛮横地板过他的肩膀,怒拧长眉冲李择缨发火:“殿下到底是为何!我拼死救回来的这条命就这么不值得殿下去珍惜吗!” 他死死注视着李择缨,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覆满了不知所措。许晃苦笑一声,紧紧按住李择缨肩膀的双手忽卸了力,无力垂下来,他无不哀怜地说:“白苹深兮骋望,水之清兮濯缨,初见殿下时,殿下清水濯尘,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殿下应珍惜自己才是。” 闻言,李择缨身体似是冻结僵硬,过了许久,他虚虚地笑了一下,轻声说:“如今呢,是不是好似零落成泥,既可恨又可怜。” 许晃漆黑的瞳仁望着他,一字一顿说:“我救殿下的命,绝非想看殿下这般糟蹋自己。” 李择缨避开他的眼睛,侧过了脸,神情不忍地闭上眼,嗓子艰涩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你是个好人,许晃,就这样吧,别管我了。” 李择缨伸手推他,许晃却似石柱般纹丝不动。 李择缨听见他开口说:“那夜诊病,我就想问,殿下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李择缨面上顿失血色,身形摇晃了一下。 许晃异常冷静地凝视他,语气幽幽道:“殿下若是为了给辛夫人报仇才这般糟蹋自己,那么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今陛下对您情根深种,父子相奸此等遭天下唾骂的事都不管不顾地做下了,若他知晓殿下每日饱受折磨,是为取他性命,想必更是生不如死,恨不得双手将性命奉上,交予殿下裁决。” 许晃淡淡说:“一个人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在世上遭苦受难才最是折磨。许晃虽与殿下相识不过几月,却深知殿下并非无情之人,殿下迟迟不动手,难道是在等自己心软吗?” 像是睡梦中被人粗暴摇晃,又像是幻想被一剑无情戳破,李择缨几乎是愤怒地哭吼,如一只笼中嘶吼的小兽:“我没有!他根本不爱我!”说完当即,身体便似压枝折柳般软了下去,眼眶流出两行清泪,只是一味执拗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 李择缨遭了太多苦,尝不得一点甜,觉得那是噬骨毒药,尤其是李舜城给予他的,他宁愿李舜城的心是假的。 如同焚烧一座金阁寺,列座的佛像皆涂箔点赤,只一尊塑了金身,这场火却要尽数焚毁,他不忍真金销熔浴火归墟,便宁愿都是假的。 许晃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轻声说:“我只希望殿下过得快活一些,不要严霜刀剑地往心里逼,好好的一颗心伤得千疮百孔,每回您久病不愈,其实都是心病呐。” “我晓得的,我都晓得的。”李择缨眼含着朦胧的泪光,“许晃,谢谢你,真的。” 许晃叹口气,手为他擦泪:“殿下,人生不过半百,缘因际会如露如电,殿下还未冠的年纪,更应释怀宽心修养身体。”许晃轻轻道,“半百之后若有幸,殿下还记得许晃,请一定要来寻我把盏共祝,要能再为我画上一幅莲花,便是最好不过了。” 李择缨目望窗外远山,恍若出神,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活得够累了。 幸好,一切就快结束了。 最后一句喃喃出口,语气极低飘渺似雾,像在对自己说。
第二十七章 吕邈在一个雨夜反了。 右翼裨将先锋直入宫门,他尾随其后布防断尾,封锁了整座城。吕邈披坚执锐立于风露中宵,站在栖梧宫外望了一眼,确认吕冯蓝尚在殿中安睡,便驱车挥师南下了。 导火索是当日递进将军府的一封无名信。那封信用禅院香火味的油纸包着,大雨都淋不湿,甫一拆开,一支折断的凤钗就从信件中落了出来,掉在吕邈惊惶的掌中。 信上拿吕后性命做威胁,声称刺杀一事皇帝因他迁怒于吕后,回京之后即会降旨废后,此只断钗正是君王之怒的证据。末尾行字如袖箭般凌厉:吕将军此时不反,要待何时? 吕邈紧捏手中的碎裂两截的玉钗,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提剑走入大雨之中。 吕邈就像吕后的一柄剑,此前八年在西北边塞茹血饮沙,回京之后被吕后收入鞘中,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不曾开刃取人头。吕冯蓝清楚,她今日权势地位是这个男人用征战沙场的鲜血换来的,要坐稳中宫之位她就离不开他,她一颗心也离不开他。可就这样叫吕邈赋闲在家蒙尘鞘中,他着实委屈,她亦十分不忍,每日悉心为他擦拭束之高阁的灰尘,渴望用一个女人的温柔抚慰他的心。 只因她知道,吕邈出鞘便锋芒毕露,百尺飞剑可斩敌人首级,那个敌人只会是李舜城。李舜城踏着兄长的枯骨才履登六合至尊之位,她断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再背上弑父篡位的骂名。 吕邈要刺杀李舜城,吕冯蓝就气得要扇他耳光,骂他是全然不顾他们母子死活的畜生,骂完立时就后悔了,又情意绵绵托了封信去,望他看在她的情面上能去主动请罪。吕邈这一辈子为吕冯蓝活,也愿意为她死,已打算负荆枭首。 不料一切被李择缨一封信搅得天翻地覆。 三清山第一个嗅到风雨欲来的是李誉。 李誉奔波劳累昏沉入睡,醒来五感如豹一般警锐,吕邈欲交还吕后的信物——那支凤钗,从李择缨处出来后丢失了。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脑中成形,似枯骨的脸生肉画皮,李誉脑中浮显出李择缨狐狸眯眼般冲他笑的一张颜面。 他豁地坐起,拔剑出鞘,挥掌推开房门,命人封锁山门,严禁任何人下山,他则提着剑往寺中去,眼神忿恨似要手刃仇人。 李择缨见李誉闯进来,好整以暇坐于室中,铜镜照着他纤丽的面庞,眉眼含着一种阴柔的笑。李誉脑门青筋绷起,掐着脖颈一把将他掼在床上:“我问你,那支钗是不是送去了将军府?是不是!” 室中香烛袅绕幽火青荧,李誉阴沉的面容如壁画上的伥鬼,双目迸溅出怒火。 “李择缨,我们吕家欠你什么了,非要如此逼吕邈?吕邈谋反,我如何独善其身?把我逼得去做那弑君弑父的天下罪人,你就如意了?”李誉五指箍紧,几乎掐断李择缨的喉管,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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