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择缨心不免觉得可笑,父子见上一面,在他这里却成了罪大恶极。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轻轻说:“我怕父皇醒来还是不肯见我,能麻烦公公将这锦盒交予父皇吗?” “殿下,这是……” 李择缨神情带着几分哀婉,垂着眼睫,似是有泪,道:“这盒中有一块玉,我母妃死时一直紧握手中,除此之外还有一首诗,是我母妃生前抄录,放在案前,日夜相对,烦请公公一并交给父皇。” 刘继明心知这对母子在宫中的遭遇,听闻此言更是同情喟叹,刚要伸手接过,却被太子李誉截了过去。 刘继明根本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时来的,连忙跪拜行礼,李誉挥手免了,接着不顾李择缨阻拦,径直打开了锦盒。 李誉将盒子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里头确如李择缨所言,仅有一块碎了的玉和一首李义山的诗。 李誉这才放心,关上锦盒还给了他,附身在耳旁对他沉声说了一句:“跟我回去。” 李择缨毫无反应,没听见一般,依旧跪在那。李誉心下冷笑,一下没看住,竟被他咬断绳子跑了出来,还偏偏跑来父皇跟前,叫他不好强行绑人回去。 可他并不害怕李择缨去和李舜城告发兄弟相奸这等乱伦之事,当朝太子是正宫皇后所出,广施贤德,深受臣民拥戴,是名副其实的东宫之主,且父皇本就厌恶李择缨,即便告发,也只会落得一个污蔑太子的罪名。 可李誉也很清楚,即便料到结果如此,那个疯子还是做得出玉石俱焚的蠢事,所以发现人不见,他当即就奔过来了。 但李誉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李择缨不是要告发,而是要刺杀。
第四章 御书房昨夜烛火通明,宫灯掌了一宿,今早才挨个剪断了灯芯,独留下案前那一盏,映着案头一叠朱红批过的疏文,熏炉在一旁燎着安神香,天子阖着眼在打盹。 皇帝近日忧思国事,眠浅梦多,太医过来请脉,配了药膳和熏香。太医跪在地上和皇帝禀话时,抬头发现上头的皇帝竟支着颐睡着了。 刘继明只好先带着人都退下,轻手轻脚掩了门。 睡寐间,李舜城梦见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李舜城年少时随先帝出巡,曾在南山围猎,救下一位女子。 那女子是本地知府的女儿,为救一只摔断腿的猫闯进围猎场,惊动了巡视警戒的军兵,背后中了一支银箭。李舜城救下她时,她把小猫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气力对他说了一句:“救救它。”便昏了过去。 听闻此事,知府惶恐不已。这位父亲都来不及去看一眼女儿的伤势,便急忙赶来和皇帝请罪,战战兢兢跪在了帐外。 日瞑西山,皇帝早已歇下,太子掀开帐帘出来,打发他回去。知府当夜举着火把四处寻那只猫,这畜生惹出是非,誓要找出来剥皮示众。 那只猫被钳住了脖,扑腾着断腿的身子,还在可怜地挣扎,但刀刃刺入皮毛,一声尖厉的哀鸣之后,便再无声息了,那双碧绿的瞳,犹如深夜之中的一簇鬼火。 李舜城立在昏昏暮色中,沉默地想起那女子的哀求。 救救它。 那一支长箭刺穿了她纤细的肩,疼得她在李舜城怀中微微颤抖,发出极其虚弱的声音,李舜城低头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也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猫。 第二年春天,太子故地重回,再幸南山,领着一道赐婚圣旨和万金聘礼,登临了当地知府的门。 后来,李舜城问辛夫人恨不恨他那日没救下那只猫。 起因是那日朝会后,李舜城的仪仗经过行宫,一只碧瞳的白猫撞上了辇轿,头破血流横尸地上。李舜城当夜被梦魇住,惊醒过来,默坐良久,想起了多年前辛夫人请求他救的那只猫。 辛夫人闻言,脸上不禁浮现出哀伤的神色。 但辛夫人仅伤怀了一会儿,很快便摇了摇头,用绢帕轻轻擦他额角的汗,眼神温柔地望着他,说:“陛下是悔恨自己没能救它吗?” 辛夫人就像一朵解语花,和风拂过一般,驱散了他夜梦的惊寒。 再后来,辛夫人被他囚禁在芳华殿,他夜半梦魇,惊醒时身畔空空荡荡,只余他孤身一人。 他披衣坐起,推门出去,刘继明提了宫灯想要跟上,被他拂手挥退。 他是天子,想去哪里都可以,他盯着天上发白的月亮,在红墙飞甍中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座宫门前,一瞧匾额,竟是到了芳华殿。 他欲折身返回,却瞥见院中一个孩子推门走了出来。 那个孩子有着一双碧色的眼睛,在月色下犹如一颗玻璃珠子,又像是流走在湖边的萤火,又似乎是他在梦魇中见过的那双绿眼睛。 李舜城跟在他后面走,那孩子踩着亭廊的石阶,赤着脚,披着发,一阶一阶往下走,一路行至湖边还不止步,一直往水下走,像是要走到湖中央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沉静的湖面传来一声闷响,须臾便再没声音了。 几乎是即刻的反应,李舜城冲了过去,纵身跳入湖中,将人救了上来。 那孩子沉在水下时没有一丝挣扎,似是抱了必死的心,现下昏迷过去,气若游丝躺在他怀中。 湖水一浸,那孩子的头发变得湿漉漉的,柔软的发尾洇下一片墨的颜色,宛若纸上宕开了一笔,一头莹莹的金发便如星河一般显露在夜色中。 李舜城将他额边的湿发一缕缕拨开,低眉凝视着怀中那一张苍白的面庞,心间奇异地生出一股怜惜,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毋需任何言语,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他的孩子。 他将他抱起来,轻得像是抱着一只猫。碧色眼瞳的小猫。他救下了一只碧色眼瞳的小猫。 李舜城将他一路抱回了芳华殿,但只将人放在门口便离去了,那夜的事如梦似幻,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自那夜后,李舜城便极少梦魇惊醒,但他却常常梦到那夜芳华殿里的孩子,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月下望着他,似是有话和他说,泪盈盈地流。
第五章 李誉本不欲纠缠,可李择缨太过执拗,像要故意做给他看,跪得极为板正,嵴背犹如一尺玉笏,任李誉如何威言相逼也面色不改,双眼沉静得好似吹不皱的一池绿潭。 两人一立一跪,在殿门口僵持,刘继明杵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 殿内忽响起一道低微的咳声,两人一怔,刘继明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跨了门槛进殿。 片刻之后,刘继明出来,传唤宫婢送来皇帝遗落在寝殿的一件玄袍,接着又召来陆续的宫人奉进盥洗的御盘、续燃的熏香和醒神的盏茶,鱼贯一列而出,刘继明落在末尾。 出来后不知刘继明弯着腰和李誉说了什么,李誉竟望了李择缨一眼之后便转身走了,刘继明笑着恭送,瞧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李择缨,连忙趋步过来,躬身道:“三殿下,快起来吧,陛下唤您进去。” 李择缨跪了近一个时辰,双腿都跪得痹痛,真等到这一刻,他却有些恍然。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听见自己说:“好。” 李择缨甫一踏进去,刘继明便在背后合上了殿门。眼前掩了一折横山亘水的屏风,笔墨藏锋,好似金戈铁马,帷帘卷起,从中缭绕出一缕熏烟。 李择缨去探袖内,悄然无声解了将手腕和匕首绑在一起的白绫,将匕首藏入盒中的暗匣,绫带缚在眼前,旋即便如盲眼,什么也看不清。 他凭着记忆摸索,扶着屏风一步一步踱过去。 地上铺着外域进贡的狐狸毯,上好的绒毛跟天上的云似的,踏上去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腰间的坠饰来这之前就被他摘下了,也不会有璎珞子勾绊的响动。 殿内此刻出奇的静。 案前正中立着天子,乌金暗纹的外袍未系带,披在肩上,鎏金玉簪挽了发髻,几缕发落在额边,慵容闲散却也俊朗异常,漆眉入鬓,目如夜星,凝视着眼覆白绫一路行过来的李择缨。 穿过屏风走到案前的这几步路,李择缨走得磕磕绊绊,但案前之人未斥责一句,他便只顾盲人摸象,摸到御案支棱棱的一个角,站定在原地,退后一步跪下请安。 李择缨身份低微,最艰难的日子跪过庭阶跪过石径跪过草蒲,方才还跪了一个时辰的地砖,可李择缨从未跪过这样柔软的绒毯,触到的一瞬似是连膝盖都软了,险些栽在地上,幸亏双手撑着上身,才不至于撞在案上。 “儿臣李择缨,给父皇请安。” 李择缨整裳敛容,乖顺地跪在地上,殿内却迟迟无人回应,也无人叫他起来。 头顶一道声音问他话:“既要来见我,为何蒙着眼?” 语调像是久置案上的茶水一般平静,没有责问也没有怒气,更没有相隔多年见到孩子的惊喜。 李择缨伏在地上,埋头答:“择缨碧瞳邪秽,恐冲撞了圣颜。” 蒙着一层白绫纱,李择缨只能透过晃动的光影依稀辨认,李舜城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打量了一会儿,又越过自己,落座在一旁的塌上。 帝王步履间环佩珑璁,只几声便静了下来。 期间似乎有茶盏沏开的声音,随后李择缨听见那人发话:“上前来。” 李择缨无法视物,只能靠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膝行过去,裙裳逶迤曳过白狐毯。 李择缨方向感几乎南辕北辙,绕着身子快要傻乎乎地转去另一头,半途被一双手截住,那双手十分有力地桎梏住他的肩膀,旋即低沉的两个字落到他耳朵里。 “别动。” 李舜城从榻上下来,搀着他的手臂,几乎是拎小猫一样将他拎起来,放在了自己面前,好生跪着。 这样的碰触李择缨从未预料,他原以为李舜城厌恶他,他连近身都难如登天,遑论取人性命,李择缨心中惊涛骇浪,即便隐藏得再好,在那双宽厚修劲的掌下也不禁轻轻颤抖。 李舜城悉数瞧在眼里,桌上本来温好要递了去的茶盏,不动声色地被弃置在塌几的另一侧,慢慢变凉。 李舜城面目平淡地开口:“你怕我?” 李择缨渐渐冷静下来,紧攥着手心,跪在地上怯生生地回话:“择缨初次面圣,自知擅闯有罪,心中惶恐不安,还望父皇宽恕。” 李舜城静默许久,忽问他:“择缨这名字是你母妃取的?” 闻见母亲,李择缨身形一顿,喉中不由艰涩,许久才回道:“是。” “那你母妃可曾说过何意?” “昔楚庄王大捷,宴飨有功之臣,欢饮达夜,忽有风来,中途烛灭,一人酒醉,趁暗轻薄了许姬。许姬择下那人帽上的缨带,向王告发,说只需掌灯一验众人帽缨便知是谁。楚王仁厚,听完之后却并未掌灯,还命众臣都将缨带择去,饶过那人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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