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好似猜到些缘由,便将摆件轻放回原处,再又刻意抬肘将其碰落。 一声重响,那摆件砸往地面,就摔至阮青洲脚边。阮青洲蹲身去捡,在拾起摆件的那刻神色微变。 他将摆件托在掌心掂了掂,而后递到了身侧。 “尉升,把它刮开。” “刮……啊刮开。”尉升不解,但也不敢多问,接过手后顺势也掂了几下,这才明白阮青洲的用意。 这铜摆件的重量,较于同等大小的铜件,着实重了近半,若是在外形上看不出异同,那问题便出在里面。 尉升随即抽出腰间佩刀,可刀身太长,怎么个姿态都不顺手,他便将摆件放在膝头,用刀刃一点点剐着外层的铜皮。 赵成业终于寻见机会嘲了他一句:“尉侍卫这是在磨刀呢。” 这两人师出同门,也算师兄弟,只不过赵成业是在尉升进入东宫后才进的锦衣卫,待到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上任后,阮青洲与锦衣卫来往更加密切,尉升也就同赵成业混得熟了,但这两人谁都不服谁,就爱较劲。 挨了怼,尉升闷不吭声,赵成业径自从腰间取出把匕首,蹲地刮起来。不多时,刮出的铜屑已积成堆,他呼出口气,把粉屑吹开,在光下端详片刻后,将那铜器挪至烛火上炙烤。 外层的黄铜被燃火裹着,渐渐生出了黑,唯独刮口处还呈着金黄。 “真金不怕火炼,”赵成业拿着摆件,往尉升的刀上磕了磕,笑道,“往金子外边镀铜,这种藏钱的法子亏他们想得出来。” 刀锋一转,唬得赵成业往后闪躲,尉升这才起身把刀收进鞘中,挪至阮青洲身侧站着了。 阮青洲说:“这些摆件尚未蒙尘,应是近日才放到此处的,赵同知不妨查查来源,兴许比仵作验尸有用得多。” 赵成业说:“殿下所言是有理,但这摆件应是暗地里私造的,没个正经的售卖渠道,要查起来,说快也快不到哪儿去。” 倏然沉寂,阮青洲静立在旁,无形之中压来一阵气场,不怒自威。 赵成业感知到了,也没敢回望一眼,忙找补道:“虽说难查,但定然能查,锦衣卫心系南望安危,自是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定不会辜负殿下厚望。” 阮青洲这才开口道:“如此最好,不过此事不宜声张,就不必与内阁知会了。” 赵成业颔首:“明白。” 阮青洲又问:“风颜楼可有人在守?” 赵成业答:“今早为证实酒妓身份,臣派人去过一趟,现下约莫留了几人在外看守。” 阮青洲沉思片刻,道:“今夜我会去风颜楼查证一些事,不宜兴师动众,到时烦请赵同知别把风颜楼盯得太死,不要让人觉察出异样就好。” —— 马车自城西驶出时已落了细雨,尉升头戴笠帽,半面迎着风雨。驱车停在钱府门外后,他抬剑柄挑高帽檐,便带一身湿凉进了府门。 阮青洲未露面,就在车中等候,段绪言再又进车避雨,跪坐在一旁。 未及尉升归来,便有风起,掀帘灌入时捎了几撮雨丝,阮青洲本还在阖眸休憩,因风惊扰着抬了眼眸,就见段绪言举袖替他挡了些雨。 阮青洲疏淡寡言,一双澄明眼眸添些碎光,稍显冷淡地凝视着他。段绪言也不躲闪,收起宽袖,便侧首与他对望。 “殿下缘何这样看着奴才?” 阮青洲稍稍挪开视线,问他:“今日见了血,为何不怕?” 明眸骤然黯下,段绪言神色稍滞。 “因为奴才见过死人。” 第10章 榻下 段绪言说:“尸身腐臭后的模样比鲜血淋漓还难以入目,奴才都见过。” 说话时,他想的是北朔。在那里,段承要他学着杀人,他在乱舞的刀剑中杀红了眼,尸身就堆叠在身侧,血腥充斥着鼻腔,让人作呕难忍。 后来,他就被这么关在尸身堆里熬了三日,放出门外时吐了一地的酸水。没有死亡的空气无比清新,他贪婪地喘息着,像条狗一样趴在段承脚下。 段承告诉他,这就是活命的滋味。 他记住了,会让他发了疯一样渴望的东西,就是活命的滋味。 眼中杀戮掀起,段绪言低头下去遮掩,将揉皱的衣衫抚开、抚平,却又对这身宦官服生出抗拒,只攥紧了拳。 “往后应当鲜有机会看到这些了,不必太过介怀。”因为先前听闻他卖身葬母之事,阮青洲只以为戳痛了他过往的经历,便不再问了。 风雨又来,斜吹进车中,段绪言抬袖挡着,将雨都接在衣袍上。 这副身子比起一年前高大不少,宽肩支起衣型,腰线又收得紧,勾出弧度的肌肉皆被藏在冬日的厚袍之下,再加之段绪言本就生得好,旁人看着,只会因他这身宦官服惋惜片刻。 阮青洲倒不太留意这副皮相,看向他时,目光只自内侍袍服上轻掠而过。 阮青洲说:“下回出宫还是换身便服为好,宫中衣袍太过惹眼。” 段绪言垂眸看着自己这一身。 “殿下说的是,待奴才领了这月俸银,便去备一套。” 话落,只听车外脚步轻响,再又有人跨上车来,将车帘挑起道小缝。尉升自缝隙处露了脸,说道:“殿下,管事不是同一人。” 阮青洲说:“将此事报给赵成业,让他寻人。” “是。”尉升应着,就要提绳赶车,又听帘里传来一声。 “今日先不回宫,去一趟坊市。” —— 雨未停,车外打起把伞,阮青洲挑帘而出,挪至伞下,便先跨步进了家布庄。 见来人气度不凡,衣着楚楚,掌柜自是予以优待,挑来的都是上好的布料,阮青洲随手选了几件,便将段绪言留在布庄更衣。 此时茶过半盏,阮青洲已移至对面的茶楼休憩,二楼视野还算开阔,恰能借窗看到布庄。尉升就靠在窗边盯着人,笠帽未揭,半身都被斜雨淋湿。 阮青洲看他一眼,问:“在想什么?” 尉升确实心不在焉,视线虽还停在布庄门边,神思却早已游到了别处。 “属下在想昨夜路遇钱侍郎一事,还有就是……”尉升顺手抹了身上雨水,转头小声道,“殿下方才特意交代赵同知,不必将今日之事告知内阁,是在怀疑内阁?可谢国公……” 谢国公便是现任内阁首辅谢存弈,身兼太师、太傅、太保三位,是朝中正一品大官,后被封为国公,阮青洲入主东宫后便是谢存弈在旁辅弼,因而对于阮青洲怀疑内阁的举动,尉升会觉得有些不解。 阮青洲自桌面上推过一方帕子,道:“我相信谢国公,但不能相信内阁。” 尉升双手接过,这才抹起脸来,阮青洲便专心斟茶,道:“昨日心绪烦乱,直至夜里我才想到,缉查章炳一事,先是由内阁做的决定,再知会锦衣卫抓捕,东宫才是最后知晓的,若章炳能在锦衣卫赶到前着手准备出逃,便证明在锦衣卫收到消息之前,就已走漏了风声,所以对于内阁,我不能不疑。” 尉升犹疑着往窗外眺了一眼:“那严九伶还可信吗?” 阮青洲说:“只能说东宫暂且能信,但严九伶与刘客从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简单,还需试探,今日之事他既然知晓不少内情,还是留在身侧较为妥当。” 尉升点头会意。 阮青洲轻探茶温,抿了一口:“对了,你替我再查一个人。” “何人?” “去年死在御花园的那名宦官,丁耿。” —— 夜间,风颜楼高挂彩灯,熠熠耀光却比昨日黯淡些许。 马车交由小厮停放后,段绪言领路带人行进后院,自主楼后侧进门,一路行至昨日休憩时的雅间。 屋内灯盏点起,段绪言吹灭火折子,稍一瞥,就发觉床头处的铜羊摆件,如今已变成了一尊仕女像。 阮青洲拾起一掂,觉不出异样,转头对着尉升吩咐道:“你到别间看看。” 尉升方才离身不久,门边足声渐近,又听来人配挂着的玉环珑璁,屋内两人转头看去,便见一人身姿窈然,抬步进门。 “听姑娘说风颜楼进了几位风仪过人的公子,不承想是这样的贵客,倒是柳娘怠慢了。” 柳芳倾嫣然一笑,欠身行礼道:“小女子柳芳倾,见过太子殿下。” 昨日柳芳倾与阮青洲打过照面,方才听闻段绪言再又把人领来了,便想着过来凑份热闹,见识见识段绪言蛊惑人心的本事。 可段绪言一见他装得像模像样,便也不遑多让,恭敬道:“今日我家公子出行,不以太子身份自居,柳东家不必多礼,称呼公子便好。” “柳娘疏忽,是当改称公子才好。”柳芳倾说着,挪步至段绪言身侧,上下打量了一番。 缺了宦官袍服营造的弱态,肩背线条便硬朗起来,身形亦被衬得高挺矫健,是个引人上赶着求爱的风流公子。 柳芳倾多看几眼,不由得小声玩笑道:“不过咱九伶改了身行头,更是卓然出众,早知这般,把你捧作头牌,我这不得狠赚几笔。” 段绪言假笑:“柳东家说笑了。” “哪是说笑,分明是觉悟得太晚,”柳芳倾得意地看他一眼,刻意用披帛往他下身撩了一道,“可惜了。” 段绪言真是觉得他欠揍。 另一侧,阮青洲已搁了摆件,问道:“从前只听风颜楼四季常新,原来屋内的摆饰,也会常换吗?” 柳芳倾叹了声:“嗐,这些个摆件,今日午后方才换了一批,公子问起这个,可是这摆件又出了什么岔子?” 阮青洲看向他:“这么听来,原先的摆件像是出了什么差错?” 柳芳倾说:“公子不知,这批摆件是从一名朱姓的古董商手中买的,要说这朱庭济朱掌柜,原是章侍郎介绍来的,也是看在章侍郎的情面上,我便同他做了这么一桩生意,谁知今早朱掌柜上门同我交代,称先前那批摆件原是他人定制的,他手下伙计出了疏漏,便送到风颜楼来了。之后他又派人送了批新摆件过来,结果碰上锦衣卫开箱查验,还同人家吵了几嘴,所幸没闹出些什么事。” 阮青洲保持着分寸,没多看他,柳芳倾倒是看得坦然,继续道:“不过要说这新旧摆件有什么差别,我一个经营风月楼的俗人又不懂这些,也不太在意,但见他将货都送至门前了,还愿出三成的价钱当作赔偿,便同意将这摆件都换下。眼下只差四楼的一间房还余着旧摆件,因白日里住着宾客不便更换,朱掌柜就说今夜再来一趟。” “人来了吗?”阮青洲问。 柳芳倾抬头看了眼上方:“比公子先一脚到的,就在上头坐着呢。” —— 今日风颜楼宾客不多,四楼雅间只有零星的两三间点着光。阮青洲就坐在邻间,听得窗外三两声,便抬指示意段绪言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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