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侧宾客停顿注目,噤了声。 “放肆!竟敢对督主无礼!”家奴一番推扯过后,段绪言倒翻在地,衣襟散乱。 “督主是风颜楼的贵客,柳娘怎敢无礼啊。”柳芳倾应声而来,步履轻动间,一身熟落的风情。 “这小厮是今夜临时来帮个手的,失了规矩,督主莫要怪罪,来人啊,给刘督主开两坛葡萄春助兴。” 见刘客从半身湿漉,柳芳倾遣人递来帕子,亲自替他擦拭,赔笑道:“葡萄春是西域来的酒,珍稀得很,就当是柳娘给督主的赔礼了。” 刘客从说:“柳娘子有心了。” 柳芳倾这才侧首朝向段绪言,抬声道:“还不退下,换个人来倒酒。” “是。” 段绪言退了出去,一场闹剧才算落幕。刘客从借口到雅间更衣,随后便也暂时下了席。 自风中行走时,一身湿酒透着冷,刘客从在主楼外绕了半圈,正欲回身披件衣裳时,却被人掳到了墙边。 那人自身后箍住了他,胸膛还散着点热。 “督主在找谁?” 段绪言的声音就靠在脑后,刘客从正要转身,便又被那人的力道按了回去。 刘客从说:“在东宫待得滋润啊,有了新主,该要把我忘了吧。” 段绪言说:“为了让公公知道太子查账一事,我可费了不少心,公公怎么能说我心里没你。” 阮青洲暗自查账一事,他只和刘客从提过一嘴,连细节都未透露,如果税银一事和东厂有关,章炳怎么可能因此知晓锦衣卫前去缉捕的消息。 所以自探听到章炳被捕一事起,他便猜到,阮青洲这方定然还有南望贪官的爪牙。 正想着,身侧,刘客从又吊着细嗓,叹道:“话说得好听有什么用,方才在旁人面前欲迎还拒,这手推的是像模像样的,现在又连正脸都不让瞧一个,还图什么亲近呢。” 段绪言轻笑,渐渐松开双手,却猛地带人旋了个方向,还顺势将那人腰间的帕子取出,自然而然地藏在了自己袖中。 刘客从浑然不知,经这一转,脸庞险些还挨上了冰冷的墙面,他撑手缓冲,忙转过身,段绪言便已靠了过来。 “公公怨我了?”段绪言说,“可若不那样做的话,我还怎么和公公偷情叙旧呢,难道公公是打算让他们看出来,我是公公的人了?” 刘客从伸手往他下巴一勾:“就数你最会狡辩。” 方才被家奴扯乱的衣襟还未理齐,散着半遮不掩的诱,可段绪言如此靠近时,又绝无半点弱态。 刘客从情不自禁地伸指沿他喉结抚下,问道:“今夜怎么会来?” “太子去了北镇抚司,我又听闻公公今晚设宴,就想借着报信的由头,”段绪言错开了脸,在猛然收臂时靠在他耳边低语,“来见见公公。” 酥意自耳边袭来,刘客从听那浑厚磁声,被惹得心底发痒:“本事见长啊。” 哪知段绪言又将他背过身,就这么压在墙边,质问道:“听闻公公身侧多了不少新欢,不知哪个最得公公的心?” “还学会争风吃醋了,”刘客从觉得适意,那人的膝盖却往腿间顶来,他喉间逸声,“自是你……嗯……” “那公公说,何时给我名分?” 刘客从说:“你耐心等着,事成之后,我定当给你甜头。” 周侧无灯,唯主楼的一点亮光从高处映下来,只见黑影晃动,段绪言暗起警惕,先撤手松开了人。 来人拱手行礼:“督主。” 刘客从转身理了理衣袖:“何事?” “探子来报,说太子的人正在赶往风颜楼。” 刘客从眉头微蹙:“他怎会来此?” 视线下意识地往身侧扫去,刘客从脸色忽沉。 方才段绪言也算在外人面前露了脸,万一阮青洲真是寻他而来,到时一追究,他和段绪言之间的关系难免会令人起疑,往后他再想往阮青洲身侧加人便是难上加难了。 正这么想着,他朝身侧看去,段绪言却平静如水地笑了笑:“公公别担心,我有办法。” —— 酒场欢声隔帘传来,车马随后停稳,尉升替阮青洲揭帘:“殿下,到了。” 阮青洲提摆露身,搭着尉升的肩头下了车。 一人前来禀报:“参见太子殿下。” 尉升问:“人呢?” “本还在风颜楼,但方才似是与人起了争执,眼下已被刘督主的人拖至后巷里了。” 夜静,衬得后巷闹声鲜明,刘客从背手候着,旁的人便围着一处踢打,使的力也是拳拳到肉的重。 踢打声中,巷口一盏提灯亮起。 “太子殿下在此,安敢造次!” 尉升默默地清了个嗓,方才他喊出的雄浑声响颇具震慑,群人循声望去,气势都弱了大半。 刘客从提起一口气,示意众人停手,随即转身朝人行了礼:“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此处,臣失礼了。” 阮青洲朝众人扫去一眼,道:“南望皇都非是不法之地,不知父帝是何时允准东厂办差不必遵循法度的?” 刘客从仍旧拱手,礼数周到:“殿下误会,此事非是东厂办差,不过是这小厮倒酒时污了臣的衣袍,事后口无遮拦,这才惹出些是非罢了,因而叨扰殿下,倒是臣的不该。” 阮青洲尚未应话,四周皆是寂静,唯一人伏在地面艰难喘息着。 阮青洲抬步朝人走近了,看清那张面容后,方才停步,说道:“九伶是我东宫内侍,自有东宫管教,今日他若有冒犯督主之处,是当行歉礼,但刘督主此举实在欠妥。公权私用这一说法还待商榷,但如若我的人今夜在刘督主手下出了意外,来日我是该向东厂还是刘督主追责才好呢?” 阮青洲的话语不带一点攻势,但总能让人听出几分不容抗逆的意味。 刘客从无从反驳,只好歉笑道:“殿下说的是,今夜是臣不胜酒力,一时气急,眼下经殿下提点,方才觉出不妥。待客不周也非是何等大事,况且这还是殿下身侧之人,臣自当息事宁人……只是臣今日在主楼设宴,尚有宾客在席,便不在此多留了,殿下若有雅兴赏脸入座,臣荣幸至极。” “刘督主有此心意便好。” 阮青洲婉拒后,刘客从也无意再与人客套,便行礼告退了。 人散了,后巷穿进道风,段绪言在那阵冷寒中撑起了身子。但早先他便特意赤身淋了几趟冷水,此时经风一吹,整个人都热得厉害。 “……殿下。”他哑声轻唤,已没了气力,再次倒向地面。 尉升很快就把人接到手中,正欲扛上肩头时,却见段绪言脚边余下了一方帕子。他俯身去捡,拾起后觉出些异样,便靠在鼻尖嗅了嗅。 “怎么了?”阮青洲问。 “殿下,”尉升沉声道,“是迷药。” —— 屋中炭盆在燃,烘出的热气围在榻侧,带了些沁心的桃香。 是阮青洲的味道。很淡,但段绪言能嗅到。 他动了动指尖,搭在榻沿的手似是碰到了谁的发丝。像被触发了警备,他绷紧心弦,缓缓睁开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风颜楼的雅间。 阮青洲坐得很近,与床榻仅隔几寸的距离,他正低头端详手中的铜摆件,看得认真,也没发觉自己坐下时,曾无意将发丝搭在了段绪言的手上。 察觉到一注目光落在侧脸,阮青洲转头回望,在垂发滑落的那刻与段绪言对上了视线。 阮青洲的眼神很平淡,停留刹那便又挪开,他将摆件放回床头的小架上,问道:“可有不适?” “多谢殿下关心,奴才很好。” “迷药吸入不多,只是有些发热,”阮青洲站起身,“伤药已让尉升去取了,约莫——” 屋内烛火陡然一颤,继而门扉轻震,直将话语打断。再回神时,尉升已将药罐呈到了阮青洲手边。 “殿下,药在此处。” 阮青洲接过,朝他看了一眼:“退下吧。” 尉升应声退下,屋内随即陷入一片寂静。 阮青洲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将药搁置榻侧后,便坐在矮桌边饮茶不语。 段绪言看他一眼,也就放下床帷,背身回避,将衣衫褪下些许后,自行往伤处抹着膏药。可一身淤伤多是落在背上,他扭头擦抹,笨拙得不成样子,因牵扯到伤处,时而还会哼出几声。 闻声,阮青洲无意乜往那处。 屋内的床帷是几层淡青的纱,隔纱观望时,那身影便如同旧日之景,虚得缥缈。阮青洲恍惚间好似看见了自己幼时的重影,怔愣须臾。 身后,斟茶声隔了许久未续,段绪言在一擦一抹中留意着那处的动响。 听得那方起身靠近,随后床帷经人撩起,他佯作不知,在伸手蘸药时与阮青洲碰了指尖。 气氛一时凝滞,阮青洲指尖稍顿,还是勾来一抹膏药,往他背上抹去。 第7章 问话 段绪言说:“殿下不该纡尊降贵。” 阮青洲一语不发,还是往淤伤触去。膏药触上时带着些指腹的温热,阮青洲手间动作熟稔,每回将膏药自指腹揉匀后,才轻沾淤处,将药打转着抹开。 一阵沉默后,阮青洲开口道:“刘客从算是风颜楼常客,你应当知道他是东厂督主。” 段绪言轻移视线,坦然答道:“奴才知道。” 阮青洲手中动作一停,没再问了。直至淤处的膏药打匀,阮青洲方才收指,轻声道了句:“好了。” 一方净帕揭开,阮青洲耐心擦拭着手上的膏药,却忽被攥了手腕。热意就自腕骨漫开,他稍抬眸,便先对上了一双因着发热而泛红的眼。 段绪言束了衣衫,跪他身前,已是接来净帕,自他指根轻揉而过。 “殿下的手总是冷得很快。”他轻托指节,将阮青洲的手握在掌心,在有意无意的触碰中,将热度一点点递过去。 “常言止乎于礼,你也总是屡教不改。”阮青洲就将收手,只觉那人手中力道不减,更甚连着他的手腕也一道紧攥掌中,渐将腕骨处磨出了红。 段绪言说:“非是屡教不改,偏是珍惜殿下方才如此,所以才要借由此举,求殿下再多留一时半刻。” 阮青洲静看他片刻,说:“多留一时半刻,也未必能让你多说一言半语。” “奴才还未开口,殿下如何知晓?” 段绪言一笑,垂眸兀自替他擦着手,道:“刘督主为人世故谨慎,纵使东厂权势过盛,他也不会因倒酒这点小事对一个小厮下此狠手,而奴才身为东宫内侍,又为何会无故在风颜楼里陪酒,还偏巧就与东厂起了争执。殿下是否想问这些?” 阮青洲不置一词,只看着他。 段绪言说:“奴才知道,殿下今夜会来自然是有要来的缘由。奴才不问,是出于对殿下的恭敬,但殿下不问奴才,或是在等奴才自己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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