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埋没双耳,却偏携来一声极轻的低唤,段绪言听闻,心头便是颤动,再见白袍入了视野,他微颤眼睫,抬眸时簌簌落雪白了满头。 指腹探上眉眼,暖融了霜雪,阮青洲再朝他走近一步,单薄衣袍忽被那人抚进掌中。 段绪言摸着薄衣一下起身,却是软膝跪地,不住地倾倒。 阮青洲跪地接住,让他靠向了肩头。 又是血和药交混的味道,辨不清谁的更重一些。阮青洲摸见他背上的血,手也在颤。 段绪言轻抓他的手腕,哑声笑起:“脏。” 气力再度泄去,段绪言往他身上再又压重了些,便同寻见依靠,安心地倾过了身。 “你来……带我回家吗?”声已低哑,段绪言双眸迟钝,望他来时踩出的迹,便已昏沉。他用尽余力将手捆进阮青洲的腰带,极怕他的离开,终在脱力前听见一声—— “回。” 阮青洲抬手将他护在袖下。 “我带你回。” —— 回家。 奢望般的两字,成了每个日夜最难释怀的希冀。被迫退入洞窑的第五日,叶临嫣带领数十名流亡的孩童及女子点燃了最后一捆枯木枝。 悍匪猖獗,叶临嫣南行途中路遇被劫的女子与孩童,出手阻拦时险些遭遇不测,由月满及亲兵相护方才在洞窑中暂且安身。 眼下为避盗匪搜寻,洞口自里被石块填封,可如今粮水已尽,便连燃火都将熄灭。 月满挨饿后腰带都松了几寸,更别说本就孱弱的叶临嫣了。叶清歌尚在襁褓,少了奶水必也哭闹得厉害。 叶临嫣抱哄孩童,道:“躲在此处便是坐以待毙,粮水已缺,得出去寻了。” 可出去谈何容易,先不说寻不寻得见粮水,就连在林中拾柴都极有可能遇见盗匪。更何况他们避了五日,至今不闻风声,亦是被磨尽了勇气。 月满正斟酌着如何开口,那旁却有几人捂嘴惊呼,再一上前,才见洞口石块震动。继而又是几声锤响,碎石落了地,众人一下聚团躲去,屏声时幼儿却是被洞口震响骇得嚎啕大哭起来。 亲兵执刀护在前方,却见石块一下破开,刀鞘都自石缝中顶进,撞响越是急切。叶清歌哭声不止,喊红了脸,月满一时无措,婴童却忽被叶临嫣托入他怀中。 再抬眸,听铮声一亮,叶临嫣自亲兵身侧拔出利刀,竟只身顶在了众人面前。 “王妃!”眼见那旁碎石迸地,月满急红了脸,想劝她退后却一下见得石块砸落,久违的天光乍然灌入。 只听马匹于洞外嘶鸣,兵甲声如雷涌动时,一人逆光行进,身着的铁甲犹泛冷光,却无半点杀意。 那人停步抬眸看来,对视那时,叶临嫣神色一动,紧握的五指终于松下。刀身太重,她本也不善挥动,垂臂时被人拥入怀中。 刀尖终于点地,又听叶清歌一声哭响。月满含泪叫道:“王爷……王爷!” 第113章 催雪 天际曦光升起,在马蹄破入盗匪主营寨时一下驱散了阴霾。领兵之人扯马停蹄,随抬身的马匹一并现于明光前,身姿昂然挺立,一副肃色掩于铁面之下。 “戴军清剿匪兵!拒不归降者,一律杀无赦!” 听一声疾呼,马蹄落地,戴赫隔着面具看去,营寨却是一派空无人烟的死寂。 踏入南望皇都后,盗匪以投靠戴赫为名自立成军,却在郡县奸杀掳掠的恶行传开,因而戴赫尚未即位,便领兵一路东行至郡县剿灭匪军,戴纾一路随行,与戴军一并攻入几处营寨时听遍了凄苦的哀嚎。 寒天里多少人衣不蔽体,被当做玩物弃掷于荒屋,如牲畜那般被对待。其中逼疯的人占了多数,有些人纵是获救,却已落下重疾,余生不得安宁。 戴纾恨透了匪兵,恨透了战乱,日夜都忘却不了那些呼救,来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孩童,与她一样的女子。 “将军!主营寨已被人攻破,盗匪均横死,营寨周侧有兵马及推车的踪迹,应当就和先前的几处营寨一般,被劫的女子孩童已先一步被人带走了。” 戴赫沉眸。 这一路有不少营寨都被人早一步踏平,可却不知来者何人,又是何意,被带走的那些妇女孩童又被送至何处。 戴赫当即下令:“追!” 山林间,听兵马声响,盗匪余孽四下散逃,却是匿进丛后,趁其不备夺了戴纾的马匹,马头一被绳索套起,戴纾即被刀刃抵了喉,盗匪坐她身后,抢了缰绳,扬蹄奔去。 “戴赫!若想家妹无碍,你抛甲只身过来,若有随兵,我必斩她头颅——” 戴赫怒红双眼,抛盔狠抖缰绳:“驾!” 两马相逐,戴纾垂眸看向抵脖的刀身。 盗匪引来戴赫,前方必有埋伏,她不能坐以待毙。戴纾阖眸沉下心,犹见赵成业手持木剑站她身前。 “生死关头怕什么丢面子,能咬则咬、能踹则踹,小姑娘力道虽抵不过粗野汉子,但一击即中总能求得一线生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莫乱了章法,直击他的要害。若是攻下不得,那便——”赵成业伸指放在自己的双眼前与她示意。 戴纾猛然睁眼,抬肘一抵那人腕部,当即伸指直袭他的双眼。听得一声惨叫,戴纾肘击那人腹部,将跳马时却被提紧衣领拽住。 “小畜生!老子杀了你!” 见刀挥来,戴纾一摘发簪刺下,马匹惊动,登时颠得马背晃荡,她避过一击,便听得尉升大喊:“低头!” 戴纾辨出,即刻伏于马背,下一刻刀风就于头顶斩过,后颈继而被一片热血洒过。 惊马犹未平静,戴纾却已怔然,不敢回首,身子隐隐作颤。 “白薇,伸手!” 身侧一手递来,戴纾伸臂够去,终在马匹抬蹄跃起时被拽入一人身前。 那旁,一具无首的尸身翻落在地,戴纾未敢看去,被一手遮了眼眸。短瞬间,如重回往日,她仰首抬眸,在林间细光中见白霓长发高束,身着铠甲英姿飒爽。 是时戴赫追近,见状渐停马匹,身前,尉升恰将长刀收回,远处佟飞旭及阮莫洋刀挑匪徒首级而来。 白霓会意,一手紧护戴纾,策马转身,抬声道:“匪兵埋伏已破!求平军主将白霓在此,诚请戴将军允我带兵北退,罢战息兵。” —— 雪夜,一点熏香萦绕,段绪言听闻猫声醒来。 骨头伏在枕侧舔毛,肉垫踩他额心,阮青洲伸手轻挪猫爪,再用布帕擦过他的鬓角。 段绪言回府时已昏迷不醒,满头湿雪皆是阮青洲用帕替他擦干的,连着身后沾了血污、黏上皮肉的布料,也需要极其小心地替他褪下。阮青洲右手难以使力,只能待周问和铁风上手,替他清理绽开的皮肉。 如那时在南望一般,血痕醒目狰狞,上过药后,段绪言趴躺于床榻,身上厚被又将压得伤口发疼,阮青洲便靠坐枕侧,一手伸进被中替他将被面微微举高几寸,隔出些空隙,如此两日下来,未曾离开。 段绪言醒时不过是动了动身,阮青洲便也睁目,骨头经他轻柔的驱散,也抬臀挪步窝进两人之间,蹭着阮青洲的右手躺下身去。 一阵高热退下,汗仍挂在鬓边,阮青洲垂眸看着,替他拭去,却被牵住手掌轻压在枕侧。 “对不起。” 段绪言挪额靠进阮青洲的衣袍,手中自指尖抚进掌心,攥得更紧。 “青洲,对不起。” 沉默些时,阮青洲抽手自他眉头抚下,指腹渐将细汗抹去,停在颊边摩挲。 “生不逢时,如何怪你,”阮青洲轻声,“时不我与,又如何怨你?” 可是好苦。段绪言嗅见他身上的药味,余光又见他袖底遮掩的血点,如被扼了喉,嗓子干涩地吞咽着,只觉得发痛。 他感受到阮青洲忍咳,咽血时疼得身子微颤,疲累得呼吸渐重。 “青洲……”段绪言哑声,“很累了吗?” 阮青洲轻笑,不答。 段绪言贴向他的掌心:“若是很累,就等我,一起吧。” 指尖微动,阮青洲抚着他的温度,笑起时双眼渐红。 “活下去吧,”阮青洲说,“生而不易。不要辜负了薛老将军。” 窗外风吹雪动,阮青洲望进那片茫白,仿佛看见了很远的将来。 “等到春暖,我在桃林,每年都会看到花开。你在北朔,也理当要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 天春二十五年腊月,新帝戴赫即位,立国号“长昭”。 同日,南山清戊寺钟声长鸣,阮泊文踏阶入寺而拜,俯身于住持身前,甘露洒过头顶。 至剃刀落下,发丝遂断。 “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 偈语在耳,阮泊文诚心听颂,似见阮誉之停在身前。他垂首认错,认闭目塞听、无视百姓苦难、妄图堵住悠悠众口之错,认无情无义无德无仁、传道天下苍生却加重民间疾苦之错,认遏制民声、美化罪行,认自私自利、加害兄长之错。 发如罪根,丝丝坠地,阮泊文伏身眼望满地乌发,听住持停刀留下顶髻,再问:“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阮泊文阖眸静心,合掌拜下。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 ——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皇都战后重建,又近新年,街上张灯结彩,全无亡国之象。 尉升辞别戴赫,出城前停马于城北。 面摊处,两碗新下的阳春面上桌,尉升拿筷时怔然。 “赵公子若是不能到,公子也一并替他收下吧,我应许过的,两碗面,便一碗都不能少。” 杨老爷子抽出筷子,码齐摆上碗沿。 “小本生意,本就为了温饱,经不起战乱的折腾,公子就收下这两碗面吧,我呀,明日就要归乡去了。” 热气升腾时迷了双眼,尉升摸向腰间烟杆,指尖停了半晌,却在抬首间隔着氤氲见到一个身影。 面过半碗,戴纾拿筷拨着葱花,端碗喝着面汤,嘴角沾了油水。 尉升用袖替她抹去。 “公主自作主张就要和我同行,陛下知道吗?” 戴纾说:“我说跟着师父去寻留君,他就放心了。” 尉升低笑,端来醋碗倒下,却一下被酸味冲得皱了眉。他尝着面,就觉得赵成业的口味奇怪,咬了口煎蛋才慢慢适应过来。 尉升问:“那我若是没打算去寻他呢?” 戴纾放碗,勾指示意他侧过头来,方才小声道:“瞧见巷角冷着脸的那两人了吗?二哥让跟的,这样师父带我去哪儿,他都能知道了。” 尉升微不可察地瞥去一眼,轻叹着嗦面。 “麻烦。” 戴纾停筷看向马匹,与他眨了眨眼:“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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