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便是一片死寂,风中腥气入窗,正如凛冬万物肃杀,苍茫天地间燃起烽火,天际残阳如血,照得山河染红。 铁马再踏南望河川,刀剑相抵之时,城墙之上冷箭齐发,横木一撞城门,乱石砸梯,再一撞,城下尸横遍野。 血肉之躯抵挡门前,被震得肺腑受创,血染寒甲。 又一撞,宅院大门闷响,拦门的横木微震,血色斜溅上方,淌下红痕。 尸身残肢横落一地,刀身回收时,头颅滚落脚边,段世书惊然后退,被人压肩抵回,他眼见血腥,呕得双目通红,抬首却又是满院的死相惨状,他颤着转头躲避,被扯发拉回。 “不……不!”段世书口中喃喃,又将呕吐时被擒住后颈,狠狠压下,双目瞬时便与头颅相对。 他看到了死不瞑目的那张面庞,都是血!都是血! 段世书脑中混乱,紧合双眼,鼻尖又闻血腥,却被段绪言推得更狠,一下抵上沾血的发丝。 段世书咬齿低吼出声,听门外阵阵锤响。 “珵王!由刑部看管珘王乃是御令,王爷休要抗旨不遵再动私刑!快开门!” 段绪言充耳不闻,半蹲在他身侧。 “听闻这就是大哥最宠的家妓,也算半个枕边人,今日久别重逢,怎也不见你二人情深?” “段绪言!”段世书抵着那力道抬起头来,一双眼烧得通红,“你敢在天子眼下杀人放火,为所欲为,屠尽我府中众人!就算今日我死于你手,母妃也定然不会放过你!你难逃一死!难逃一死!” 手掌掐起脖颈,段绪言冷漠以对,扯颈强迫他看向眼前。 “继续。” 又一刀割颈,浓血霎时高溅,段世书面染鲜红,近乎崩溃,嘶吼出声:“你杀了我!你有本事直接杀了我!” “弑兄的罪名我不背。太脏。” 指间骤然用力,段绪言掰正他的面颊:“但我会让你,痛不欲生。” “段绪言!!”段世书声嘶力竭,耳边俱是刀身捅穿血肉的闷响。 惨叫、哀嚎、求饶……他不想听,可四下全是血!全是血!他睁眼便见血肉横飞,垂首脚边残肢竟如藤蔓生长,尽数朝腿上攀爬,砍下的头颅在说话,血水涌上,浸透了双腿……怨鬼!全是怨鬼! “滚!滚啊!”段世书张臂乱舞,吼叫至嘶哑,他抹开面上溅血,几步倒地,碰见头颅,忽而狂笑起来。 “我回府了,我回府了!母妃!母妃!我杀了段绪言!我杀了段绪言!” 段世书坐地疯癫大笑,笑至呛出泪花。 “继续。”段绪言淡声下令,冷漠转眸,直视前方,走去时顺手从一旁抓来积雪搓洗指间血迹。 门板处,撞声仍旧不止,随着最后一具尸身倒落,门外数人蓄力抬步冲来,猛然一击—— 城门刹那破开,兵甲撞门涌入,马蹄踏过血肉疾奔,戴赫领兵在前,手提长刀挥过一记,斩下高扬的大旗。 旗面倒地,染来焰火,“南望”二字经火燎烧,渐成灰烬。 至黄昏渐成血色,白霓统领求平军越进皇都边界,城关旗面却已更替,沙场硝烟未散,哭声于血海尸山中回响,其间远远传出一声高喊—— “戴军,大捷——” —— “戴军大捷,南望帝自戕殉国!” 一声遍及关州大街小巷,段绪言踩血踏门而出时足下一顿,手间雪水淌落。 刑部尚书见过院中惨象,扶门呕了一阵,正拂过额间冷汗时,却听门外一声急喝:“驾——” 目光循声望去,他才回神,便见段绪言已猛然扬鞭策马而去,刑部尚书慌忙大喊:“珵王!你不可……来人!拦下他!” 马蹄踩得飞尘扬起,久久不落。 关州城关,一抹白影高举玉牌穿门而过,寒风灌来,吹得宽袍滚动,执绳的手已僵冷,阮青洲无知无觉,木然朝着东南方向驰去。 天地偌大,晚霞仅仅染过半片苍穹,犹若戴军破城而入那日,映红了高山近水。 谢存奕身着齐整官袍,手持笏板再自甬道行过,抬靴步步登上文渊阁,望其毕生所阅文书,扶笔颤颤落下几字。 “臣此一生,得君主赏识,有幸传名于神州,教皇室之子弟,然谢某传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欲得天下大同却仍犯轻视万民性命之大错,成太子之师,却误人子弟,难护赤子之心,德不配位,终究护国无果,为师不仁,是乃千古罪臣……” 书写至此,腕已发颤,笔下字迹潦草,他落泪再不能成书,袖中一枚印章仍若至宝,上刻“青洲”二字,却再未能送至阮青洲手中。 谢存奕欲说还休,落冠时鹤发散动,他登高最后一次远眺宫廷,自宫墙望向城中万户千门,再听金鼓连天,双腿悬空而坠,自此踏上云端,泪落无声。 金鼓声中,兵甲相撞,宫廷已乱,大军攻入朱门,阮誉之于銮殿主位上封笔,盖下赤红御印,持书步上高楼。 山河万里,再无一寸踏在脚底,阮誉之迎风愧笑,指尖于半空缓缓划过,仿若绘下南望大地。 似回少时在父亲身旁听学,由他带笔在舆图上书写下南望的每寸土地。待笔墨落定,南望二字从此根植入心底,而今却是…… 阮誉之垂眸摇首,展书扬于风中,一瞬却在乱马声中听得谁人远唤。 再抬首,见天际淡月渐明,阮誉之蓄泪笑起,似在朦胧浅光中见人策马而来,净白衣袍如风扬动…… 他伸手触探,口中念道:“吾儿莫归,吾儿……莫归。” 脚下踏空,阮誉之洒泪坠向风中,恰在天光俱暗之时,仿佛南望一轮朱阳落入永夜,再无白昼。 阮青洲逐光却奔入长夜,终在马匹力竭时摔落山坡。 他撑地而起,似身处尸山。南望已是血色,他脚踩血肉攀高,远眺却见白骨累过万里河山,众人曾高呼太子殿下,却成了泉下亡魂,他竟庇护不得一人。 泪已淌至麻木,阮青洲再朝前走去几步,听亡国之音响彻云霄,足下循着声响,踩向山崖。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步一声,至话落时靴履一下踏空,阮青洲合眼朝前坠去,腰间却被朝后猛然一搂,撞入胸怀。 皆在颤抖,段绪言埋首紧靠他的后颈,随他软腿跪向地面。清泪淌了满面,段绪言不敢松手替他拭泪,只觉得怀中身躯如同再难留住的一丝雾一缕风,他跪求阮青洲留下来,却比谁都颤得厉害。 背上湿润浸过衣衫,阮青洲蜷身在地,痛哭至颤栗。他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不曾想过还能失去更多东西。 阮青洲停不下颤抖,埋首于白雪里。 山间雪白,夜中霜雪淋透了两具身躯,段绪言在雪中罩起他的身体,听风中的呜咽,又有山林婆娑,犹如阮誉之展书沉沉念来—— ----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 别骂了,又是刀。以及,刀人者必先自刀,我的心会痛!会痛! 第111章 鞭笞 朕为君主,承先祖之基业,负臣民殷切之期望,却用非其人,致使奸佞误国,辜负万民,自毁社稷,悔之何及!今在此痛责己身,以不能护江山为过,不能保黎民为罪,愿上苍移灾于朕一人,朕甘心受难! 然,吾儿青洲,不得垂怜,实乃吾毕生之憾。此书一封,不求谅解,盼吾儿珍重万千,为父入九泉之下,方可赎清亏欠。 于万民,吾愿身死以殉亡国,盼吾儿泊文当奉此书归降,也能为阮氏一族求得…… 最后几字被血浸透,一封罪己诏落在尸身旁,阮泊文怔然已久,蹲身时双手颤抖,伸向地面带血的面庞。 空荡城楼冷风萧瑟,吹落几面败旗,坠地时错过指尖,盖上阮誉之的面容,渗入一片腥红。 阮泊文僵滞着不再说话,至戴军长矛指来,銮殿上空已腾起浓烟。 “走水了!” 不知何人高喊一声,宫人却是充耳不闻,四下逃窜。宫室唯剩一片狼藉,只一人在銮殿内挥袖洒酒,烛台再被扫落时,火舌乍然升高,吞没帷幔,攀上门窗梁柱。 火光烈焰映红一人身躯,听他嗤笑,手间酒水染了血,徐徐淌落在地。一道血痕自足边延向銮殿正中,梁奉已被长剑钉死在地,砍断的双膝抵在地面,一如跪拜的姿态,正朝谁俯首屈身。 “南望山河,阮氏一族,还有梁奉这条阉狗,都给你了。那么……” 张遥回首转向御座,一副森森白骨头戴冕冠,正坐上方,姿态端正。可浓烟已将殿顶笼罩,熊熊火光吞没门外暮色,燃断了横梁,几声重重砸下,堵死了空隙,听门外兵甲渐近,大火卷过。 恍惚之间,张遥迷了视野,火光中的朦胧之影恰似刘客从俯首看来,冠前冕旒摇晃。 他见刘客从伸手而来,便上阶迎去,跪身时只吻见了白骨。 一瞬清醒,张遥遗憾地笑起来。 “哥哥,”他轻声,“我也来殉葬了。” —— 一夜大火烧尽了銮殿,天明前仅剩废墟残烟,阮莫洋远在郡县,听闻时已与匪寇缠斗数日,臂上带伤。 “陛下与文臣接连殉国,叶侍郎……亦然,但暻王府已无人,叶侍郎临终前说道,王妃和郡主在戴军攻城之前便已离开皇都了。” 一片死寂,只听帐外雨响,阮莫洋屏气无声,神思恍惚,沉默了许久。不知从何时而起,他也习惯了内敛,至此时竟落不出一滴泪。 “这边可以交给我,你去寻人。”尉升替他换药,所剩无几的药已见底,只能用指刮着瓶壁,勉强才能再凑出一些。 南望亡了,兵也跑了,如今他们身侧寥寥数人,莫说救人,连自保都难,更何况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尉升与戴纾仍有师徒之名,阮莫洋若走了,这些兵怎么可能还会信服于尉升。 阮莫洋尝试着冷静,反复斟酌:“悍匪串通乡绅,又与打着戴军旗号的叛军沆瀣一气,只留你不行。” 尉升:“那王妃……” 阮莫洋攥紧十指,终是忍耐不住,对着身侧亲兵道:“王妃离开皇都究竟去了何处,为何没问清楚!” “王爷息怒,属下听车夫回答,也是模棱两可,说是出了皇都本该南行避难却往东侧去了,可再问,他却半晌答不出半句话。” “那便把人押来,我亲自问!” 阮莫洋抬声一喝,那旁帘已掀起,雨声更响。 “王爷!自北朔来兵了,是——” 不及那人说完,阮莫洋神色一冷,与尉升对视一眼,当即掀帘朝外走去,只见一人背身站立雨中。 尉升问道:“阁下何人?” 佟飞旭徐徐侧首,笠帽低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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