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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灯续昼

时间:2023-10-26 00:00:21  状态:完结  作者:徐字冰

  骆长寄打断了他毫无用处的转移话题,坚定不移地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问:“这些痕迹,是怎么来的?”

  如他所见,那些疤痕虽看上去吓人,但早已止血,伤疤也脱落已久。他的医术虽远远不及游清渠,但他能看出这些伤疤至少有三五年的光景了。

  骆长寄突然强硬地走过去,半跪在榻上扒开嵇阙的衣服,努力克制着不让手指发抖,慢慢地往下摸。

  一道又一道疤痕,好像数不完似的遍布了整个后背,蔓延到尾骨。

  骆长寄看得过于专注,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轻柔地抚摸别人的后背,是一种暧昧的,令人遐想的行为。

  嵇阙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骆长寄吓了一跳,眼睛瞪大问他:“疼吗?是不是我碰到伤口了?”

  嵇阙费力地将自己下落的衣裳拽了回去,语气平淡,难得有一丝仓促:“没什么,陈年旧伤了。”

  他看着骆长寄的脸色,补了一句:“就是看着吓人,早就不疼了。”

  骆长寄轻声问:“到底怎么来的?”

  嵇阙张了张嘴,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骆长寄便如一只黏人的猫一般凑上前去。

  他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贴住嵇阙的后脑勺强迫他同自己对视,不咸不淡地道:

  “嵇衍之。你再敢说谎打岔哪怕一句,你这些伤怎么来的,我就怎么一个个往自己身上招呼一遍,说到做到。”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嵇阙闻言,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骆念,把这话收回去。”

  骆长寄噗嗤一声笑,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你看我的样子,像是随随便便就收的回去的吗?”

  嵇阙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仰躺在靠枕上,青丝从他的面庞两侧散开,骆长寄看不见他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很突兀地开口了:“旷华君刚把我带到西境时,我还是个满心愤懑,每天只晓得干架的少年。”

  骆长寄从认识嵇阙开始他就一直是那个目光沉静,行事稳重,偶尔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但行事几乎从不出格的青年,他从不知道嵇阙的少年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因此当阮风疾对嵇阙的从前津津乐道的时候,他心中都充斥着酸涩难言的嫉妒。

  阮风疾见证过嵇阙从幼稚好斗到沉稳冷静的每一刻。其实就算阮风疾从未提及,骆长寄也能想象到嵇阙的少年时该是何等的光芒万丈,令人仰慕。

  然而在嵇阙口中,少年的嵇衍之,似乎同这些繁复耀眼的词汇沾不上什么太大的干系。

  “你知道吗,其实当我告诉你我名梁乐时,我并未欺骗你。梁是我母亲的姓,她出身辽北梁家,梁老将军亦是我同阮风疾的师父。

  “我父母因一曲琴音结识,因此为我取名为‘乐’。我六岁时我母亲再度有孕,她怀胎时郁郁寡欢,不过幸而幼弟出生,软糯可爱,我母亲一度只围着他转,就连父亲也无暇顾及。

  “可惜好景不长。我幼弟在一岁半时突发伤寒,而那时我父母回辽北看望梁老将军,家中只我一人当家。我求家中下人请来宫中太医为我幼弟诊治,可那孩子天生体质薄弱…他是在十二月的一个大雪天去的。

  “我母亲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幼弟冷冰冰的尸骨。”

第69章

  嵇阙叙述的语气那样平淡,几乎不涵盖任何感情,然而当骆长寄想象了一下那时年纪尚小的嵇阙所面对的世界,不由得身心颤抖。

  “她无法接受,一病不起。自缠绵病榻后,她便不再将我视为亲子,而是夺她幼子性命的仇敌。没过多久,她也随幼弟一道去了。

  “临终前,她憋着最后一口气,将我姓名中的‘乐’字取了,更名为‘阙’。据我父亲所说,她是想要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缺失了什么,又是承担了谁的性命苟活于世的。”

  骆长寄从未想过,单单一个阙字,背后竟掩藏了如此之多的秘辛。

  “我父亲原本就脾气古怪,接连丧妻丧子后更甚,我在家中每天不是忍受他的阴阳怪气就是挨打罚跪。

  “后来是旷华君看不过去,将我带去了西境。”

  他话锋一转,冰冷的语气也逐渐回春。

  “那时我师兄都仍在江湖上乐得逍遥,军中弟兄皆比我年长,我也被狠狠欺负了几年。直到我长到十六岁,叱风营里没有人再打得过我,他们才服气了,从此大家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无常山外漫漫黄沙,日子并不好过,但没有人在意。我们信马由缰,高兴了便趁着酒劲未消翻过无常山脉。”

  “后来……”他的声音慢慢地微弱,但骆长寄知道他要说什么。

  朔郯出兵毫无预兆,西境阮家全力抵抗,本有胜算,却无故落败,就连久经沙场的旷华君也于那场战事中以身殉国。故乡的无常山被朔郯夺走划为自己的领域,他们的马蹄不再被允许踏上无常山的山巅。

  “一个也没了。”

  曾经把他揍趴在地上的大毛,总是笑得一嘴大白牙的胡秀,看到路过的姑娘总是喜欢用牙咬开酒壶以为自己特别男子气概的小水哥……他在鹿野上一路爬过去,胳膊断了就用扛的,实在搬不动就用牙拽着往后拖,他要把他们的身体带回去,带回狼行关,他不能允许他们死在这样不为人知的地方,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不配得到。他更不能看见那些嚣张的朔郯士兵将南虞士兵的尸体刺个千疮百孔,肠子都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景象。

  等他自己从伤兵营的一角醒来时,他才被告知,把他带回狼行关,让他得以将邠州称为故乡的阿翁,南虞的旷华君,已经埋骨鹿野。

  他并未消沉太过,而是和阮风疾一同研究战局,他们为何会败得如此蹊跷,但朝廷不等人。迎战的阮家出师未捷,以霍柏龄为首的文臣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他们喷烂。

  “皇上那时已有打算,想让师兄回葳陵管理禁军,但傻子都知道,他这一去,大约往后几十年都不可能再回邠州了。阮老将军和罗夫人尚在,我但凡还有点良心便不能让他们一家人从此生离。所以我走了。”

  但这并不能让朝堂上的臣子们和嵇晔本人满意。他递交了军报,阐明了战事中北燕可能在其中的手脚,为了避免抨击朝臣的嫌疑,也因他手头并无实证,他并未提到粮草未及时送到等的疑点。嵇晔爽快地下令让他出使北燕探究其因。

  那是嵇阙和骆长寄故事的开始。但他们故事的结尾,才是嵇阙真正要面临的现实。嵇阙酝酿了片刻,似乎还是不打算将那时的细节都讲给骆长寄听。

  “我回去以后,多少能猜到他们少不得要联合几个人诬陷我通敌,那时的麒麟卫指挥使是个臭秃头,额,同我家那边似乎本就有些旧怨,他当时确实没手软。”

  见骆长寄的脸色白得过分,嵇阙连忙找补道:“但是我也没让他好过太久,没过多久我便借着狱卒送饭的机会把消息传了出去,苏晏林也帮我翻了案。

  “我出狱没多久便赶上中秋,嵇晔找我去赴家宴,言语中几次三番提到叱风令牌时我便已经猜到,我回不去西境了。”

  骆长寄浑浑噩噩地想,嵇阙会不知晓为何当年的军资迟迟不到吗?他就是太明白了,早在他前往北燕之前他就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知道一场战役若后方起火,再好的兵,再壮的马也无济于事。看着自己弟兄和阿翁的遗体,面对满朝文武的掎挈伺诈和嵇晔的偏听偏信,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在葳陵中蛰伏着等待一个机会。

  这一待,就是五年的光阴。

  “霍柏龄那老家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等楼虢联军兵临城下,他们都势必不会让我再上战场。若是无壮士断腕之决心,直到我死,阮风疾和我总有一个得一辈子留在葳陵,另一个承受着圣上永世的怀疑和忌惮。”

  嵇阙微微一笑:“我了解师兄,他虽此刻固守在狼行关不曾退却一步,但他还念着他的江湖,念着他十年未见的旧友。他今年才三十八岁,正值壮年,但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留给他鲜衣怒马的日子又还剩多少呢?他等不起了。”

  但嵇衍之还年轻,还有十年的岁月可以消耗。

  骆长寄长久地看着他没有讲话,没过一会儿,眼角处开始泛起红晕,且一发不可收拾。

  嵇阙慌了神,着急忙慌地就要哄:“小念……”

  “不许动。” 骆长寄一开口就后悔了,早知道嗓子眼里黏黏糊糊的他还不如不说话呢,只能将头扭向一边不肯再同嵇阙对视。

  下一刻,他感觉到手上覆盖了一层柔软的温度。嵇阙耐心地牵过他的手,顺着手指一根又一根地摸去,还用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长寄。”

  “小念?”

  “念念。”这一声他几乎是凑在骆长寄耳边喊的。

  骆长寄哆嗦了一下,转过头去正好对上嵇阙的眼睛。他脸烧得发烫,几乎没有力气,只将嵇阙的脸推开了些,低声道:“所以,如果我不来找你……”

  他问到一半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就算他没有来打破南虞朝局,嵇阙单凭自己走到今天,重振旗鼓也是早晚的事情。那年初见时身陷泥泞却依旧神采飞扬的青年,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烂在葳陵的泥沼里的。

  嵇阙抚过骆长寄的鬓角,看进他的眼睛,郑重地同他说:“小念,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从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本就同你无关,我没有道理将你搅进这一滩浑水里。”

  骆长寄近乎哽咽地:“那有什么关系?!”

  早就是泥坑里趟过的人了,还会嫌自己身上不够干净吗?

  突然,门外传来斛阳有些迟疑的声音:“主子,阮将军来了。”他似乎感受到了房中的氛围,出于尴尬不敢上前。

  骆长寄吸了吸鼻子,又从怀中掏出手绢捂在眼睛上狠狠地搓了一把,可惜这无疑使他眼睛看上去更红了。他沉默片刻后,只留下一句:

  “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只管大步往前走就好了。”

  他回身打起帘子走出了房间,正好同迎面走来的阮风疾打了个照面。

  【“他今年才三十八岁,正值壮年,但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留给他鲜衣怒马的日子又还剩多少呢?”】

  骆长寄想起了嵇阙方才的话,原本便没什么好气的态度又多了两分难以掩盖的厌恶。

  他初来葳陵时,曾同商恪说,嵇阙是西境所作出的让步。然而如今真相揭露,嵇阙根本不是让步,而是自愿将自己当作了换取阮家一家团圆的筹码!

  可凭什么?凭什么他阮风疾的鲜衣怒马一家团聚,要让嵇阙来付出代价?

  他冷漠地瞥了阮风疾一眼后,并未同他问好就要启步离开。擦肩而过时,他听见阮风疾从他身后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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