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还想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但嵇阙此时平静的面孔没有一丝裂缝,让他近乎无从下口。他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找到真相,才能给曹将军报仇。” 嵇阙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讶异。半晌后他揉了揉骆长寄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将他推回了汹涌的的人潮里。 * 李钟回府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对着自己家端茶递水的下人指手画脚了好一段时间,依然觉得自己在码头时受的窝囊气没能消了。偏生第二日上朝时嵇晔对码头的爆炸颇为关注,他硬着头皮照着昨日的话回了圣上,但嵇晔看上去并没有全然地放下心来。 下朝后,他连忙拉住了站在最前面的吕谌,细细同他说道了一番昨日爆炸的情形,苦着脸道:“下官也不知为何安澜君会出现在码头,看上去反应也还挺大的,近日他在圣上那儿颇得了些脸面,若是真的上奏给陛下,我这儿怕是就兜不住了!” 刑部的前尚书因同胡伸交好,在云州炭场一案后被牵连下狱,而中书省的吕谌被任命为刑部尚书,今日的他显得格外趾高气昂。 吕谌的嘴唇隔着两撇八字胡拧出一个轻蔑的笑来,这位大人每每在与人争论发怒时嘴巴一张一合,两撇胡子也会随之抖动,有些年轻的朝臣背地里偷偷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吕鲶鱼。 吕谌道:“此事你无需担忧,若是他当真上奏,圣上首先质疑便不是货船爆炸的原因,而是他嵇阙对曹飞帆的死是个什么态度了。嵇阙若是有脑子,他就不敢上奏让圣上知道他也在场!” 他面容和煦地将忧心忡忡的李钟好生安抚了一番后上了马车,却没急着回府吃午饭,而是驱车径直赶往位于骡马大街的户部尚书府。 待侍女将他一路引向书斋,刘文山掀开帏帘还没来得及同他打招呼,吕谌便劈头盖脸地道:“你可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么能糊涂到这个地步!” 刘文山长着一张瘦长脸吊梢眉,他挑起眉毛的时候总会有种滑稽的感觉,因此在官场时他总是垂着眼睛一脸苦相。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吕谌这个暴脾气又一气儿说开了: “我早同你说过,倘若想要把不该留下的人解决了,就得来个死无对证,但也不是这种大张旗鼓的法子,如今险些闹到皇上面前,还要我让仵作去验尸,眼嘴牙口全都不是一个人的,你要我怎么说啊?李钟那个蠢货还把安澜君也给招了来,倘若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你——” “等等,吕兄。”刘文山抬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期望,“你说昨日嵇阙也在场?” 吕谌莫名其妙:“对啊,李钟在码头碰上他的,大抵是去独酌月吃酒的吧。” 刘文山静了片刻,随后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来。他将吕谌引到榻上落座,又道,“吕兄,你可记得中书令在翰林院中挑中我们时,对我们说了什么?” 吕谌皱眉回想了片刻,眼神忽然变了:“你不会是想……” “若是说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原地打转,如今好不容易有所突破,那不如顺水推舟。”刘文山轻松地道。 “此事你不必多管。倘若此事最后真的需要刑部插手,我自然会提前授意你该如何行事。” 吕谌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不放心:“你打算如何做?就算安澜君能被你骗去,阮家却不是吃素的。届时他们若是发现此前的份例便被挪用过,更是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阮家?”刘文山像是觉得十分可笑,“你可别忘了,七年前阮家同狼行关兵败可脱不了干系,至今都还是卡在皇上心头的一根刺。若是他们还想安澜君在葳陵里安然无恙,他们就不敢出声! “一群不知好歹的兵痞子,总以为自己上了战场拿了几个人头就光宗耀祖,一回葳陵就是要钱,银子流水般地出去,如今我就原本拨给他们的份例要回来一些,填补近年的亏空,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吕谌叹息道:“这话确实没错。这两年收成不好,入账也比前些年少些。要我说,日子都过得紧巴巴了,还哪来的闲钱拨给他们打仗!” “若真是大战时期,我倒也不必省着那点银子用。”刘文山道,“可如今也并非战时,边境来来往往的不过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沙匪,给他们大炮都能当棒槌!朝廷上下都要用银子打点,难不成就他们西境需要钱?就该让他们长长记性!” 此时门外一个丫鬟掀开帘子端着茶盘进来,给他二人上了壶新茶并些果子。 刘文山喜好甜软吃食,当即便拈起一个放在嘴里品尝。有些含混不清地道:“此时我便打算再给彭怀远一回脸,将此事交予他办。” 吕谌细细一想,颔首认可:“他前阵子因为乞巧宴的事险些一蹶不振,此时想必正巴望着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定然不敢让我们失望。” “正是。”刘文山饮了口茶,用手帕擦掉手指上沾上的豆沙粒,“若是那安澜君乖乖地呆在葳陵,那想必圣上还会看在以往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他不自量力跑去抚川…哼! “那他就他那好师兄阮风疾一起,被叱风营抬回狼行关,同旷华君合葬吧。” 他将茶盘往旁边一推,嘱咐丫鬟道:“去厨房取些酥酪来,吕大人最爱的就是我们家这口了。” 丫鬟将茶盘收走,一路从书斋走出来,却并没有急着去厨房,而是来到了前厅,只见一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男人眉目紧锁地抱胸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笔直。 她熟门熟路地走了过去,靠近那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点了点头,从兜中抽出一个袋子放入她手中:“我家主子会帮你把卖身契赎回来,届时你便带着你妹妹远走高飞吧。” 丫鬟感激地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似地道:“你让你家安澜君近日莫要出葳陵,保不齐刘尚书便不会刻意针对他了。” 小厮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主子。以命相搏对他来说不是博弈,而是使命。 “我其实也不够了解他……但是在我看来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那里,任何事情都要排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靠前。” 作者有话要说: 巡检司在元明清时类似于派出所的存在,其实跟军巡铺差不多,但是在我的设定里军巡铺更加像是平常的公安,但是巡检司的人更类似于刑警?因为是架空所以私设还是挺多的,不必细究。 军器监:统管军器火药的生产,冶师这个词是我自己生造的。 第29章 待夜深人静,红栀楼的客人酩酊大醉,三三两两地搀扶着各自虚浮的身体,眼睛却还放肆地瞅着言笑晏晏的花魁歌姬,流连于她们的柔荑红唇间,不知今夕何夕。 好不容易将烂泥一摊的客人都送回了各自的轿中,头牌舞姬兰珠和新上任的老鸨妈妈莺歌合力关上了红栀楼的大门。 “兰珠啊,今日便早些歇下了吧。”莺歌爱怜地掐了一把她肤若凝脂的脸蛋,冲她挤了挤眼睛,“若是没睡好眼下青了,第二天客人见了可是要心疼的!” 兰珠勾起唇角笑了笑。她上楼换下了那身轻透薄纱留仙裙,只作寻常打扮,在红栀楼后门同莺歌分道扬镳。 几乎是在同莺歌挥手告别转身离去的瞬间,独属于兰珠的妩媚笑容和那张姣好面孔被一并撕下,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莫寻的那张淡漠面容。 莫寻身为暗卫,向来不会老老实实地沿着街道慢慢走回公主府。她足间轻点,飞身跃上屋顶,踩着无数屋顶的青瓦疾速飞奔,轻而易举地躲过巡检司守夜侍卫的视线,在门口一棵高树的树干上一借力,跃身而起翻上了公主府的高墙,最后平稳地落在了骆长寄的小院前。 此时刚好是子时三刻。 她走进小院时,看见骆长寄也如往常一样坐在檐廊下赏月。 阁主一直坚持着晚睡早起的习惯。有时她因需在天才蒙蒙亮的时刻早起出任务,但走到前院时骆长寄房中的风炉已经冒出一片袅袅的茶烟,而直到她和方竹都入睡了以后,她睡眼惺忪时还能隐约瞧见阁主那间房的烛火亮得刺眼。 “回来了?”骆长寄打了声招呼。 莫寻按规矩半跪下轻声说了句“见过阁主”,又道:“阁主还不去休息吗?” 骆长寄嗯了一声:“不着急。我有可能会离开葳陵一段时间,有件事我需提前告知于你。” 莫寻注意到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信笺,但不该问的事情她向来不会多嘴,于是道: “但凭阁主吩咐。” “近些日子,你寻个理由跟红栀楼那边告假。在我不在葳陵的时候,你跟在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莫寻见他说得笃定,迟疑了片刻道:“阁主昨日不是说,暂且不能确定是否去得了吗,若是没有充足的借口,商家那边兴许会怀疑阁主的动机……” 骆长寄朝他挥了挥手中的信笺:“这不,借口来了。” 他将信笺递给她,莫寻愣了一下后小心地接过,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皱眉道: “商大公子从前不是同阁主说,商家不愿再同霍党沆瀣一气,如今又为何要让阁主亲自去抚川走一趟?他将阁主当什么了?!” 她最后一声嚷得略有些大,骆长寄嘘了一声,接过信笺,在烛火边上点燃,火光照亮了他深色的瞳仁。 他静静地看着火苗越窜越大,才将它一气吹灭,随手丢进一旁的香炉里。 “商恪对我是虚情还是假意,我并不在乎。他若是当真傻到全心全意听从于我,那我也不会选择利用他来葳陵完成我想做的事。”骆长寄拾起一旁的香匙扒拉着香灰。 “我在云州时多番同安澜君两相合作,若我是商恪,想必也会因此心生忌惮,害怕我受安澜君蛊惑再次同他站在一处,届时他便不得不将我除掉。” 莫寻睁大了眼睛:“那莫非这次他令阁主前去抚川探路也是因为——” “想必是想试探我同安澜君的关系是否真有我所说的那样不堪吧。”骆长寄语气平淡。 良久后,莫寻半跪在骆长寄面前,以仰视的姿态看着她发誓效忠一世的主人。 在她第一次看见骆长寄的时候,他远比现在要狼狈得多,头发比稻草还要蓬乱,脸上背上都密集着数不清的青紫伤疤,就连眼睛都被人打肿了一只,赤足盘腿坐在牢房的中央,身边环绕着的是生锈的铁柱。 当他隔着一道栅门偏头看向她和她娘时,那时的眼神同今夜一模一样。 那时的骆长寄还不到十五岁,眼神却隐隐透出了一股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甸甸的东西。 可偏偏他全然没有半点求死的意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能够挣命活下去。 她跟着骆长寄一路从北燕阆京来到深藏在北燕和南虞交接腹地的一处深山,那里与世隔绝,只有山脚下有一座名叫谒云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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