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中的人以及漱锋阁众人都称呼这一片掩藏在天泉云彩之中的高山谷地为‘春山外’。 莫寻一开始并不清楚支撑骆长寄从那肮脏的天牢中爬出来的理由是什么。他的信念是那样强烈,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和苦痛中变得泰山崩于前却不改其色。 她始终坚信,没有人比骆长寄更配得上漱锋阁阁主的位置。 但骆长寄不可能永远没有自己的情绪。 在来葳陵短短两个月之间,她听够了骆长寄可能几年都不会说出的尖酸刻薄之语。但骆长寄说完那些刻薄话后又会整夜整夜地坐在檐廊下发呆,好像他在亲眼见证着又一次的失去。 不管是想亲手杀掉也好,是想重归于好也罢,骆长寄是不会让安澜君再次轻易地离开的。 莫寻思及至此,抬头看着骆长寄道:“我们下山前,清渠先生曾经嘱咐过我和方竹一句话。” 她在此之前一直以为神医大概这辈子都会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那天他背着手,颇有些郑重地交代她: “你们这位小阁主不爱说话,什么事情也都藏在心里头。但主意特别正,很多时候他做出的决定,哪怕你们当下觉得不能理解或者有些异议,也只管跟着他做就是了。哪怕走到再远的地方,也要记得漱锋阁是你们的底气。” 莫寻将那句话在心头反复摸索,最后坚定地道:“先生说,阁主就算是错了,那也依然是对的。” 骆长寄闻言静了片刻,捣弄香灰的手也停滞在原地。随后他低头笑了,看上去竟有些没办法的样子:“这可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 次日,安澜君府书斋内。 骆长寄和嵇阙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中间仅仅相隔一张案几。屋内静谧得但凡再多一个人都会因忍受不了而撞墙自尽。 骆长寄安静而斯文地啜了一口茶,嵇阙用一只手摁了摁太阳穴,最终是受不了这个尴尬的氛围,先一步打破沉寂道: “先看看路线图?” 二人似乎不动声色地达成了合作的默契。嵇阙将南虞的地形图整个儿摊开放在面前的案几上,骆长寄此前曾经研究过南虞的地图,但他能够得来的地图对南虞各个州府通道以及港口的刻画十分有限,而现在自己面前的无疑是一张比自己先前那份要详实得多的地形图。 他聚精会神地一边盯着那些自己不够熟悉的线路,突然眉头微皱:“我此前一直不理解。按理说邠州并不靠水,距离邠州最近的港口还在黔州的胥江口,既然如此为何运送军资要走水路?” 嵇阙正将自己的头发随意用一根簪子斜斜地别在脑后,闻言道: “大约十年前军器便同军粮分走水陆两道,一方面是怕任何一方途中出意外便会彻底弹尽粮绝,另一方面是因为自从开通水路航线,先帝便信心满满地想将靖河打造为我朝第一运河。为了鼓励百姓和文武百官都使用运河作为运输枢纽,获得了当时西境的统帅旷华君的首肯后,便一马当先用通往西境的军资做了表率。” 骆长寄没说话,但嘴里默不作声地重复了表率二字。 他抬起头:“那你觉得,爆炸案有可能会是偶然或者意外吗?” 嵇阙挑了挑眉,伸出三根手指,看着他的眼睛道:“三,二——” 那情形过于眼熟,跟从前他看自己不肯跟他说实话因而威胁他在三个数之内老实交代的模样别无二致。 骆长寄恍惚了一瞬,但及时跟上了嵇阙的嘴型,两人异口同声地道:“非也。” 嵇阙看着他微微一笑:“当日你发现尸体体型健硕,肤色黝黑,手上有厚重刀茧,也没有火炮留下的痕迹的时候,我便知你同我所想皆同。” 骆长寄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咳了一声,然后又正色道: “还有最重要的东西,货船的随行文书不见了。且不说漕运司的那份文件究竟有没有记载这艘货船,但曹飞帆手中的那份文书毫无意外已经葬身火海。若是没有那份记录,还能够查到这艘船所经过的路线以及交送军资的信息吗?” 嵇阙道:“船只都归漕运司管辖,运送军资时除了你昨日看到的那位随军转运使曹飞帆,还会精心挑选人手送镖。” 骆长寄道:“既然如此,漕运司完全可以在送镖的人身上做手脚,但李钟更像是个得志小人,并没有那种纵横谋划的能力。想要策划这样一起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爆炸案,还要将其推诿给邠州指控其包藏祸心,他火候还远远不到位。” 嵇阙沉默半刻,突然毫无征兆地道:“漕运司早年并非是独立的衙门,但因他们不仅需要管理船只,还需要管理漕运的税收,事务太过繁杂,因此才从户部分了出去,但明面上来说,漕运司所管理的账目依旧需要交予户部过目。” 说起户部常年同西境结下来的梁子那委实多得数不过来,但重点在于,户部如今的尚书刘文山,早年间便极力规劝皇上收拢兵权减少开支,只不过嵇晔还没来得及认可,边境便数度被朔郯等国攻袭,他的提议也就这样撂下了。 嵇阙很清楚,就刘文山这种级别的千年老狐狸,就算是他们顺藤摸瓜摸到了他身上,他也会有一百种方法找人替自己背黑锅,所以哪怕他下一步想要对邠州做些什么,他也不会让自己变成那个主谋。 骆长寄回想到了自己昨夜收到的那封信笺。 商恪如此精明,此事对他来说当真毫无征兆吗? 如果他已经意识到了骆长寄和嵇阙关系非比寻常,那商恪鼓吹他先去抚川替自己打点铺路无疑是一步阴险的棋,倘若事情不成便可以将他反手摁死在一个离葳陵几千里以外的偏僻小镇,不会露出一点痕迹。 但是既然他可以这样对自己,那对嵇阙岂不更是…… 骆长寄看着嵇阙道:“你真的想将此事追查到底吗?” 嵇阙偏头看他,眼睛一弯:“你还知道些什么,要不要讲给我听听,让我考虑考虑。” 骆长寄轻嗤了一声。他看嵇阙方才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哪怕他不会亲自动手,也势必会派人去将此事解决。 任何事情只要同西境沾边,同邠州的人相关,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嵇阙一贯是个念旧的人。骆长寄心想,只是不念跟自己有关的旧事而已。 第30章 骆长寄原本还算平静的思绪再度不受控地被一股焦躁烦闷占据,哪怕他心知肚明嵇阙从来没有放下过邠州和西境,他也会因嵇阙对邠州投入过度的专注而心绪躁动。 他突然笑了一声:”好啊,那我告诉你,你凑过来些。” 嵇阙没动,好像已经能够预计到会发生什么一样,也配合地笑了笑: “我脖子睡落枕了不方便,还是你凑过来吧。” 骆长寄:“……” 虽然半途卡了壳,但究竟是谁凑过去说话倒也不是重点。 他只好妥协地两手撑住案几,看着嵇阙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轻声说道: “乖乖呆在葳陵做你该做的事情,不要给我在路上将你一刀捅死的机会。” 骆长寄认为这句狠话他放得应当算是非常冷酷恶毒,相比起他同嵇阙再遇时那几次交锋要直白阴狠得多,而那几次他觉着嵇阙好像都气得不轻,想比这次也能达到效果。 哪怕嵇阙真地因此对他生了些忌惮也无所谓,目前没有什么能比阻止嵇阙去抚川重要。 可谁能想到,嵇阙并没有像前两次一样胸膛起伏笑意全无,而是眉梢微挑,眼角慢慢地蕴出一个含蓄的笑来: “如此看来,我倒是非去不可了。” 骆长寄:“……?” 他皱起眉,有些怀疑安澜君是不是突然听不懂人话了。 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嵇阙就轻松地将身体斜在案几上,掀开香炉盖子捣弄了两下香灰,淡淡地说: “五年不见,也让先生瞧瞧你如今的本事,够不够让我毙命。” 王城另一侧,霍府中。 咻地一声,一支长箭离弦而去,稳稳地扎根于靶心。 射箭之人似乎并没有因此自满,而是另取了一只新箭,吐气凝神后,猛地放开弓弦。 那支长箭再度如愿以偿地射在了靶心上。射箭之人没再多看那靶子一眼,只是取来放在一旁的手帕擦汗。 他已经年过五十,脸上的皱纹和白发白须一样都没有落下,但是他身上那股稳当的精气神令他看上去还能稳扎稳打地再为朝堂辅佐十几年。 今日是中书令大人的休沐时间。侍卫在他终于结束一上午的练习后上前低声报告:“霍大人,刘尚书……” 他的声音被淹没于霍府庭院的一方小山泉的流水声中,唯有霍柏龄一人能听得真切。 霍柏龄整理着自己的弓箭,心不在焉:“知道了。文山这个人行事是有些莽撞,但只要能达到效果,又何必拘泥于方法。” “刘尚书说此行势必能将安澜君逼出葳陵,让霍大人尽管放心,他会将事情打点好。” 霍柏龄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喝一口,重新拾起了弓箭,语气平淡: “货船爆炸这步棋,下的不好不坏。往后能否力挽狂澜,便全看他自己了。” *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1。往年的第一股秋风都是从南虞以西的邠州一路吹往葳陵,今年也没有例外。 邠州西境,乃西凉朔郯国与中原南虞之间第一道也是最牢不可破的一道防线。狼行关三百里以内,只有一座边陲重镇,名为鸪城。 鸪城古来便屡经战乱,城中大半都是军户,且孤儿寡母成群。旷华君谢世后,其嫡系阮隋将军正式统管西境大小军务,又于七年前逐渐将身上的军务分摊给了独子阮风疾,自己承担了每日训军晨练的活计,如非必要不再上战场。 阮隋如今也是年过花甲的老将,站在校场最前方背着双手脊背挺直,虽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依旧不怒自威。 如果说如今阮风疾对于西境军来说是主心骨,那么阮隋老将军就是他们的一颗定心丸。阮隋十七岁便上战场,成为西境统帅旷华君嵇衡的嫡系也不过而立之年,六年后便封骠骑大将军,一身刀疤都是他一生戎马的见证。 罗月眉从营帐中走出来,打远一瞧便看见阮隋身上仅着一件短打,皱着眉似乎在训斥一个新兵。 她提溜着一件披风大步上前,当着整个营的兵将把披风兜头系在阮隋的衣领处,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掌: “还当自己身子骨年轻力壮跟你儿子一样?入秋以后的风你还敢由着他吹?”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回,老将军戎马一生,在发妻面前却永远只能乖乖闭嘴听训。 在校场操练的士兵都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太明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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