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长自认是个明白人,在他们南阳这个地方,能穿这样的衣服,能直接喊出陈全名字的,可不会是小人物,于是立刻拱手,客客气气道,“不知两位有何贵干?” 这态度可比那个年轻守卫周全多了,可邹吾却没有理会,眼皮一抬,“什长是吧?” 什长赶紧点头。 邹吾揽了揽辛鸾的肩膀,波澜不惊道,“我们是陇文府上来的,要去徐记的玉记,没想到被拦在这里……”他轻描淡写地撩起眼睑,眼神陡然锋利,“徐大人把西市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替他办事的嚒?” 这什长听邹吾这么个口风,心里立时咯噔一声。 南阳的长官是徐斌徐大人,徐大人老家在信阳,这个人尽皆知的事情说出来没什么,但是能直接说出信阳陇文府的可不多了,这两人哪里是与上司陈全有旧,这分明是直指司丞徐斌大人啊!他能领西市的差事不易,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混到这么一个肥差,此时还哪敢怠慢,立刻躬身道,“是下官失察,不知贵客远道而来,两位……是……?” 此时邹吾轻轻捏了一下辛鸾的肩膀。 辛鸾立刻会意,抬手将颈上的玉髓摘下,递了过去。 辛鸾贴身之物皆敕造水准,论之稀有难得,举国无双。 什长生于南阳长于南阳,在这西市玉街待了一段时间,自认识货,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来此淘买良玉,却还是差点被辛鸾这一点翠绿晃瞎了眼睛。 他原本看辛鸾衣着寻常,一直带着帷帽不肯露出形容,心中还有点嘀咕,此时看了这样极品的玉种,想来若不是徐记徐大人的亲眷,哪里能用得起呢,他将玉还了回去,谄媚道,“抱歉抱歉,今日南阳上面下了旨,全城都在设岗忙乱,险些误了衙内与,与……” 隔着帷帽,什长不知辛鸾身份,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辛鸾却好心,清泠泠地把话接过去,“是他夫人。” 少年人的声音不辩雌雄,什长无有怀疑,立刻会意,“险些误了衙内与尊夫人的大事……嘿嘿,二位贤伉俪今日还一道前来,一看就是感情深厚,让人羡慕啊。” 邹吾本来就没料到辛鸾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还在想:这小孩怎么什么都敢乱诌?现在听什长一说,他呼吸一紧,差点呛住。 辛鸾心里倒是挺美,他心道:这就是成了啊! 他正等着举步进去呢,谁知邹吾居然正色着,又把话题勾了回去,道,“这位什长,我们夫妻二人来的匆忙,没带’照身贴’,听刚才这位小兄弟说,无照身贴者不许入内。” “害!” 什长此时心中有了定论,知道这是南阳的“自家人”。上面的严查检录不得消停,说是丢了天朝的太子,他心中不屑,想着那金枝玉叶儿没事儿还能跑到这里不成?但眼前的可是徐大人的亲眷,没道理让外面的规矩因为这点小事为难了自己人。 “谁不进您都不能不进,没带’照身贴’这个简单……”他一边打着旗要身后的马车客货后退,殷勤地让人马为邹吾让路,口中道,“在咱们曹仓登记一下也是一样的。” 辛鸾呼吸一窒,帷帽里直接翻出一个白眼。 · 身后一队停滞许久的商队见不得寸进居然还要后退,此时不满地叹气起来,辛鸾硬着头皮乱想,心道登记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与邹吾就胡诌两个姓名,反正到时候等公廨核对最早也是晚上的事情,到时候他们已远走高飞,还怕他来查问嚒? 挂在小门上的简竹排被人毕恭毕敬地拿下来,再由什长毕恭毕敬的递过来,辛鸾就要接笔了,邹吾却无动于衷地看了那竹排一眼,冷淡道,“什长居然还要留个案底嚒?” 辛鸾不知道这是个怎么路数,有点懵。 什长也懵,解释着:“是这个意思,衙内既然和徐记有渊源,您们也当知道,现在上面守官关口盘查都收紧了,我们总是要留一份案底报备的。” 邹吾嗤笑一声,“你也知道上面收紧了,我家亲长遣我们来本就不欲声张,你居然还想要我们留下明面的公文,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嚒?” 辛鸾一想,对哦,何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看邹吾这般说,又想到那什长说“上面”,他也立马放下笔,打起配合:“东边棘原那边年前就戒严不得走动了,现在刚倒出一口气来,我夫妻亲自来了南阳一趟,你们这样就不怕得罪贵人嚒?” 辛鸾十数年如一日养在王庭,那份矜持傲岸,拎出来,谁都比不得他周身的气派。 只是他说得煞有介事,邹吾心中暗自嘀咕:这怎么回事,他在说什么?我们说的好像不是一件事儿吧?
第35章 照身贴(5) 可那什长被他俩一唬一吓地完全弄懵了,他最开始是以为这两人是徐大人本家给徐记抄底清单的,紧接着又听少女一口低哑流利的神京官腔,说到东边棘原,他这一联想可不要紧,立刻声情并茂地在脑海里还原了整个地方长官向着京中送贿的图景,而恰好今年年前徐记的运出量还真就少了,他心中一凛,看着二人的眼神都生出敬畏。 而邹吾是完全没想到紧张关口,辛鸾口齿可以这么利落,两个人也没提前配合,此时基本就是急就章地乱来一气。辛鸾说高兴了,也不知道怕,一句跟着一句地往上顶,眼见他一直说到东方棘原,邹吾这才被他吓到了,心想南阳就是个小地方,这小孩难不成还想把徐斌的生意说到王宫里不成?这才赶紧拽住他。 · 然后二人就保持这神在在的矜持状态,把什长晕乎乎地骗过去了。 两列小兵同时开道,后面货车全部为他们让路,而什长的脑子转慢了一刻,居然也没提出把贵人送到徐记,他顾着眼下的货运疏通,居然就这么让邹吾和辛鸾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辛鸾和邹吾不敢回头,闪过货车,走上坊内主道,抑制着想要狂笑的心,脚下走得简直要飞奔起来。西市繁华,商栈分列着高地林立,空气中都带着药气,他们于滞涩的车马行人中走来,直到拐入小巷,确定哪怕什长反应过来也追不上的时候,两个人才歇下一脚,忽然弯腰大笑了起来。 “居然可以这样混进来嚒哈哈哈哈哈,我的天爷啊!他居然一直在朝着我们弯腰点头……”辛鸾一想到刚刚什长的样子,就受不了了,一边拍着邹吾的胳膊一边笑:“这都是奇遇!你气势摆得好足,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我都要信了。” 邹吾也忍不住喜形于色,但看他笑得这么夸张,还是轻轻拍了他一把,“小点声。这种事情你走多了就熟悉了。” · 邹吾不怕天罗地网。 毕竟天罗地网也是要充足的人手来布的,朝廷不可能在每个地方调配那么多直系的精英,可一旦事情绕了几个圈,那就不可能如臂指使,也意味着他们将有无数的空子可钻。 此时他们已经拐入矮巷,比起外间的一列列规整商栈,这里的环境已然等而下之,木质的棚屋外面挂着结了冰的旧毡毯,黑压压地连成一片。 而辛鸾则好不容易忘记烦忧,此时几乎要沉溺在嬉笑怒骂里,追着问邹吾:“可那要是那个什长最后还不放行呢?你怎么办?打人吗?” “打什么人啊,”邹吾要无奈了,“拿钱就好了啊,他们很容易买通的。” 辛鸾没想到压轴的解决方案这么简单粗暴,转念一想,这些底层兵士没什么油水,的确是个方法,不由展颜打了个揖,“受教!” 他满脸都是逃出生天而喜悦,提着衣袍走入小巷,脑子里想着他和辛襄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这么好玩过呢,但又想,若是易地而处,辛远声肯定是要直接拿权势拿钱压人了,哪会废事跟人周旋呢。 邹吾被他影响,也忍不住轻笑,想到辛鸾第一次应对这样的盘查居然不慌,还意意思思地上来捣乱,他也奇了,垂下目光笑着问他:“所以刚刚你在扮什么?” “神京官员里的管事的啊!” 辛鸾弯着嘴角神采奕奕,眼神都要透出帷帽来,“我见过三品侯家的管家,他们就是这样的!” 邹吾忍不住跟着他笑了,“那你知道我在扮什么吗?” “不是管事的吗?” 辛鸾这倒疑惑了:“你说徐斌为自己亲戚开坊门,我就想他一定会贪污送贿啊,送贿还能往哪送?不就是神京嚒?” 辛鸾小脑袋转得飞快,分析完还觉得自己推得很有道理。 “别乱说,徐斌他可不是贪官。” 邹吾哭笑不得,“他顶多就是偶尔走个擦边罢了,他有个内侄陇文府上的,我扮的是他,那人让我登名,我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才不肯写的——” 他无奈地摇头,他越想越觉得他们俩可真病得不轻,两个人破绽百出、乱七八糟编了一通,就为了消遣一个小地方的什长,“再说你哪里见过高门的管事带着夫人一起来收账的啊。” 辛鸾却不服:“可只有女眷他才不会要求我摘帷帽啊!” 此时他们这条小路越走越深,就能看见许多小工抱着铜甑里筛药渣,那些药从斗笠中沥出来,剩下的药汤和渣滓就漂浮着顺着更低的地方淌下去,汇着还没有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画出乌黑狼藉的水线,辛鸾走在前面,忽地撩开薄纱、回转过来,“我不说是你夫人说什么呢?” 那眼睛干净得纯真忧悒,像是黑暗里的一捧新雪,灼了人的眼。 邹吾抿了抿嘴,想敛住笑意,嘴角却还是扬了起来。 他看了他半响,帮他把薄纱落了下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还没长大。” · “切!” 辛鸾不服,“那你多大?” 若是平常,辛鸾不会和一个还不算太熟的人这般说话,不过他俩刚刚过了小小关口,他心中与他亲近起来,加上他想说些话来缓解压力,口头上就没什么遮拦了。 “嗯?”邹吾笑着消遣他,“你问什么多大?” “年纪啊!” 邹吾咬着摇摇头,然后才回,“这一年过了,二十一了。” 辛鸾对他的笑莫名其妙,但没深想,嘀咕道,“才二十一,只比我大六岁嘛,像比我大十六岁一般。”他继续唧唧咋咋地问,“所以你小时候是住在南阳吗?” 他们越往下走环境越是不堪,木质黑屋民房低矮拥挤,飞檐棚顶铺着不均匀的稻草,看起来几乎不见天光,而汤饵菜羹和一些垃圾杂务,就堆积在房隙之间,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帮忙做工的药童面黄肌瘦,看见这两个白衣的不速之客,眼睛都不动声色的盯了过来。 邹吾低声道:“……不是。” 辛鸾却似乎毫无察觉,掩着鼻子继续问:“这不是你的家乡啊?那你的家乡在哪?” 邹吾却忽然沉默了,低声道,“您别问了……当心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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