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原地,道:“罪臣谢……” “小皇叔,”他再一次打断了我,极为平淡道:“你知道朕为什么宣你私下觐见,还撤去侍卫,只留你我么?” 我怔住了,他生怕我没有听懂似的,慢慢又道:“朕听闻说你要见朕,徐熙进言说多半是你起兵谋反不成,这次是改弦易张,意图行刺于朕,可是,朕仍然给了你这个机会,你知道是何缘故么?” 我道:“罪臣不敢,徐熙与臣素有嫌隙,陛下明鉴……” 谢明澜不以为然道:“我问的是为何,你听好再答。” 我暗自蹙了蹙眉,只得道:“罪臣不知。” 谢明澜笑了一声,他站起身向我一步步走了过来,随后停在我面前,慢慢道:“因为朕想亲眼看看,小皇叔你究竟有多恨朕,究竟还能伤我到何等地步。” 我平视着他,心中越发莫名起来。 这话他说来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我怎么觉得就是哪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不过现在我心中沉甸甸的那一事压着,我也懒得和他打机锋,当下开口道:“陛下,罪臣断无此意,此番罪臣是……” “还不跪下!” 我被这声断喝吓得身子一震,待缓过神来,便道:“我说完话,自然会跪拜天子。” 谢明澜沉默地望着我,眼中又燃起了一股火。 我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关乎齐国国运的买卖,想请求陛下应允。” 谢明澜冷笑一声,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讽道:“请求?国运的买卖?看来小皇叔没有改弦易张啊,干的还是卖国的老本行。” 事到如今,我也就随他嘲讽了,只道:“倘若陛下开恩应了罪臣此事——如今鲜卑囤重兵于陇西府,又有北国虎视眈眈,罪臣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使鲜卑退兵,除此之外,罪臣另有当年鲜卑叱罗将军命人所绘的祁山舆图献与陛下,当年此人用兵如神一半缘故皆赖于此,有此图在,可保齐国十年边境无忧。” 这一物,其实十年前我从鲜卑回来时就想献给谢时洵的,可惜生了那遭变故……我心灰意冷之下,也不愿再提了。 谢明澜死死盯着我,阴沉沉道:“以朕对小皇叔你的了解,你今日站在此地说这番话,恐怕这话还未说完吧?若是朕不需你那些伎俩,你又欲如何啊?” 我木然道:“陛下英明,倘若陛下不允,罪臣少不得又要干些遗臭万年的勾当了——如果我在一个月内没有给所托之人发出约定的讯号,他便会将齐国边关布防图送去鲜卑,届时陇西府失守已成定势,齐国还有几分胜算……”说着,我单膝跪了下来,一手搭在腿上,望着他道:“陛下英明,自不必由臣啰嗦。” 待我说到最后一个字,谢明澜已被气得发抖,他浑身乱战,指着我一字字道:“谢!时!舒!” 我这三个字,每个字由他口中说来,都仿佛带着血淋淋的恨意。 他猛然抬起一脚,直踹到我心口上,我不由得就势一倒,伏在地上,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张口便吐出血来。 我一手捂着胸口,挣扎爬了起来,贴着他的膝盖跪好,急切道:“罪臣不愿威胁陛下,我也自知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大错特错!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只是这一件事……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求陛下应我这件事……求求陛下应我!” 谢明澜怒极反笑,自言自语道:“小皇叔不负朕之所望,果然有的是手段伤旁人的心……” 我哀求道:“罪臣自知一死难解陛下心头之恨,可是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求得殿下垂怜了!只要陛下的一滴——” 谢明澜附下身,忽然一把扳起我的下颌,截断了我后面的话,他目光中闪着嗜血锐利的光,道:“你有。” 我怔了怔,道:“什么?” 谢明澜微眯起双眼,直望进我眼底,一字一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小皇叔的眼睛……很漂亮。” 我恍惚了许久,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不知怎的,心中反而仿佛落下了一颗巨石。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道:“罪臣,剜给陛下。” 在那一瞬间,谢明澜的眼底仿佛骤起了惊涛骇浪。 他就那样望着我,许久后,他忽然露出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神情,然而不等我细看,他转身便走,行回到案子旁,从案上取了个什么,泄愤般向我狠狠一掷。 那东西飞也似地砸在我肩膀上,又摔在我面前。 我将那物慢慢拾起,拿在手中细看,只见是一柄象牙裁刀,不禁暗暗皱眉。 这类书房中放的裁纸钝刀,便是锋利也锋利得有限,用作此事,怕是我要更加受些罪了。 谢明澜却立在远处,满身肃杀之气,他道:“好啊,小皇叔是个有胆色的!那就动手吧!” 我用双手攥住了裁刀,短短片刻间,心中却迟疑不决。 此间只有我与他……我竟然拿到了一柄刀…… 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便痛苦地摇了摇头,强逼自己扼杀掉这个可怕的邪念。 天人交战半晌,谢明澜竟然也不曾出声催促。 我渐渐定了神,将刀锋调转朝向自己,缓缓向右眼送来,眼看着刀锋在我视线中越发放大,本能的恐惧逐渐涌了上来,我好不容易才遏制住想要闭眼躲避的动作,然而就在我的眼瞳感受到了一丝冰凉的时候—— 谢明澜不知何时已到了我身侧,他狠狠一脚踢在我手腕上,那裁刀也随之脱了手。 只是那裁刀脱手时划破了眉心,我只觉面上骤然一凉,涓涓鲜红就顺着鼻梁淌了下来。 我顾不得那血,仰头茫茫然望向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一步,死死抓着他的墨色下摆,苦苦哀求道:“这、这样也不行吗?可是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赎罪了……陛下给个章程吧!求求你啦……” 谢明澜不言不动,任由我拉着,他垂眸望着我,眼中大多是恨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极为平静地问道:“你不惜千刀万剐也要回来求我应的事,和此物有关对么?” 我定睛一看,正是那盏长明灯! 我有些愕然,颤声道:“是……” 他面无表情地用拇指一寸寸抚过灯身上刻着的那一行生辰八字。 他沉默许久,又慢慢道:“与他有关?”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含泪别开了眼。 忽然,谢明澜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他高高扬起那盏灯,眼看就要狠掷在地上,我听到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声音极为凄厉地喊道:“别!!” 我来不及起身,只得竭力伸出手,试图接住那盏灯。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竟然僵住了,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臂,却一手抓住我的右手腕,道了一句不相干的:“你的手腕好了么……” 此时此刻,我纵然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也一个字都无法理解了。 我抽回手,伏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眼泪混着血水滑下鼻尖,我道:“陛下的一滴心头血,我想要陛下的一滴心头血!求求你救救他,他出海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威胁到陛下的皇位,我知道你们父子缘浅,但总归……” “总归是你方了他的寿”这一句到了嘴边,我生生咽了下去,道:“总归血脉相连,倘若陛下需要十成理由,这便占了其三,若殿下开恩,我定会让鲜卑战事消弭,这也占其三,最后其三,是……是唯有我回来,陛下心头之恨才可消解……”说着,我又重重地磕头,边哭边道:“陛下开恩,陛下!!求求你了……求求你啦!” 说到最后,已然是全然不顾颜面地恸哭哀求,跪在他脚边不住磕头。 谢明澜漠然任由我求着,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 许久后,他冷冷道:“还有其一呢?” 我怔了一怔,撑着地面抬头望他。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不知是认真的还是讥讽,道:“你说的占了其九,还有其一呢?自诩出柙猛虎的小皇叔啊……” 我有些混沌地望着他,只盼他将话说的明白些。 可是他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了下文。 我跪在地上迟疑半晌,试探地探出手捧着他的下摆,用此生最为卑微顺从的姿势俯下头颈。 见他没有抽回的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吻上他的下摆,闭上眼道:“不是什么猛虎,不是什么猛虎……我、我只是一只猫儿罢了……” 谢明澜兀自怔了很久,许久后,他弯下腰,顺着我的肩一路抚了下去,抚到了我的手肘,他略用了些力道向上拉去。 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迎上他的黑眸。 他的动作算得上克制,但眼中却仿佛有一股滔天之火,要将我烧为灰烬。 谢明澜忽然凑近我,在极近的地方微微吐息,道:“小皇叔,你可知我有多恨你么?” 我自知所做之事万死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只得颤抖地点了一下头。 谁知,他忽地勃然大怒道:“你知道什么!” 我揣摩着他的心意,艰难道:“若是陛下觉得千刀万剐都便宜了我,可以……每天派人来剐一刀,等我养好了……再剐……” 谢明澜这次又笑了。 他这毫无道理可循的忽怒忽喜,简直让我胆战心惊。 他又轻又慢地对我道:“好,朕成全你,一天一刀……活活剐了你。” 说罢,谢明澜猛然将我拉了起来,拽着我的手腕将我一路拖向他的案后,他脚步不停,一手在案上抹了个什么机关,我便听到一阵极轻的机关响动之声,瞬间,花瓶后面的墙壁裂开半人高的一道暗门。 我有些惊讶,心道:原来太子哥哥曾说的养心殿中有暗室竟然是真的…… 还来不及细看,我就被他又是粗暴地一拽,趔趄地随他进了暗道。 暗道所见之处一片漆黑,仿佛深渊巨口将我吞没。 我猛然一手扒住外壁,带得身形一滞,见谢明澜回过头,我焦急道:“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陛下应我之事……” 话还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 这一耳光,谢明澜下了死手,打得我耳中嗡嗡作响,眼中都不清明了。 不待我缓过神,谢明澜已将我一路拖到暗道尽头,狠狠将我摔了出去。 我被摔进床褥中,还来不及细想此处怎么会有这种陈设,谢明澜也迈了上床来,横跨在我腰间,他一手死死掐住了我的喉咙,近乎歇斯底里般吼道:“不如掐死了你!大家都干净!” 在这瞬间,我的心底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不是恐惧和慌乱,只是厌恶。 谢时洵即便是发怒,也是内敛沉稳的,但他从来都不会似谢明澜此刻这般失控,他不必失控,便已然散发出巨大的威势来,哪里还会有人再敢反驳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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