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喻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头,他的发丝也随之垂了一缕,他这样注重仪表的君子,约莫也是昨晚未曾好好休息。 我在他耳畔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做的是九死一生之事,多半是成不了的,难为你了……” 苏喻闻言,又将脸偏过去了一点,我更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继续道:“你这样的大才,留在海外蛮夷之地实在可惜,所以,若是太子哥哥去了,到时……你就回来吧,明相也好,名医也罢,总可施展一番你的抱负。” 苏喻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好。” 这下彻底交代完了,我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一手握了缰绳,对马下几人再次一拱手,郑重道:“山高水远,各位珍重。” 说罢,我不愿看他们的惨淡神色,自顾自拍了拍马儿的长鬃,道:“走吧,带我回去吧,回来处去。” 马儿长嘶一声,飞驰起来,它带我离谢时洵越来越远,向着无间地狱而去。 不知何处,有人悠悠地唱道:“路迢迢,水迢迢……今日少年明日老。” 我一时听入了神,几番思绪涌上心头,更觉凄凉,抬手拭了泪。 纵马不停之下,那歌声也渐渐远去了,隐隐约约似乎仍在唱着:“花开花谢,灯明灯灭,百年梦觉庄周蝶。” 一路疾驰,日夜兼程之下,不出半月,已然到了京都府。 这一路上见闻颇多,只是全然不是好消息。 所到之处,没有不抱怨今年征粮和征民夫加了倍数的。 酒楼里,有那大明白似的人,说道是叛王谢时舒虽已死,但是鲜卑王在边境所囤重兵却未撤,而且净土宗近年来在齐国卷土重来,也是鲜卑在背后扶持所致,意图让齐国内忧外患,以待时机。 我心道:看来想挑起一个君王的野心容易,想熄灭却没有那么简单。 若真是如此,谢明澜对我的恨只怕……唉……只怕恨不得食我的肉饮我的血,我此行更是没有一分可能性了。 越近京都府,我越发小心,改为夜间行路,生怕被熟人撞破,前功尽弃。 我不是怕被逮住,主要是齐国律法甚是拖沓,我若被州府逮住,他们估计要先遣人去京都府上报,像我这样的案情,多半还要带个钦差大人回来,再将我押解上京。 这一来一去怎么也要三五个月,我哪里有时间与他们耗? 还是我自投罗网,直接投到谢明澜面前快些。 这一日我已经到了京都府城外,近年来京都府实行宵禁,入夜便关了城门,我只得买通了个商队,乔装打扮了,随他们在黄昏时候进了城。 与他们分别后,我找了间客栈,焚香沐浴,抚着怀中长明灯,暗自向玉和祝祷了一番。 做完了这一切,已过了二更天,入了禁,长街静默,不闻一声。 我慢吞吞地步上街,向衙门行去,期望着快些撞见金吾卫。 他们与州府府兵不同,统军可直达天听,我今日束手就擒,明日上朝时,谢明澜也就知道了。 寂静的夜,脚步声和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头传得格外远。 我负着手,向长街尽头行去。 果不其然,行至转角,一队卫兵列队与我撞了个正着。 我刚想道“叛王谢时舒在此”,谁知,话还未说出一个字,只听马上一个军官惊呼了一声,随即大喝一声:“把这人堵上嘴绑起来!!” 我刚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就被冲将上来的兵士按到在地,七手八脚地堵了我的嘴。 我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解,挣扎地仰起头一看。 只见君兰那俏丽的小脸就这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很想问问他,怎么哪里都有你? 明明被五花大绑的是我,君兰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口中胡乱道:“好哇,可找到你了,你,你欠了我钱还敢犯夜!终于撞到我手里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却一口咬死我欠了他的钱,立马有谄媚的副官道:“既然是君大人的债户,不妨绑了送去府上发落?免得这人陷在府衙内,您也不方便讨要……” 君兰假意推辞了几次,也便就坡下驴,颔首称好,又许了来日请他们喝酒云云。 随后,他将我一把扔到他的马背上,跨马上来,与他那班兄弟道了别,打马而去。 依我看,君兰的日子过得不错,竟然都在京都府置下一套三进院的屋舍了。 我被他放在堂中的椅子上,蹙着眉缓着气——方才他的马鞍正好胳在我的腹上,饶是没吃什么东西,如今仍是头晕目眩外加想吐。 虽然我也有些分不清,想吐是因为胃的缘故,还是君兰的缘故。 君兰将我放下后,没有解开我的绳索,反倒是小跑着去将大门二门关上了,又仔细反锁了,这才返回来,解开我口中的塞布,端了一杯茶喂到我唇边,道:“殿下,你怎么会在此地?!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惊险,你当金吾卫里没有认识你的吗?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你早……” 我截口道:“就你多事,我本就要去找他们的,我有急事,等不到明早去衙门了!” 君兰顿时更为惊愕,道:“你疯啦?这是要作甚?” 我不耐道:“行行行,落在你手里也罢,算你造化,你现在带我去投案,到时谢明澜再给你记一功,包你这辈子高官厚禄泼天富贵——” 我将“再”字念的重了些,在心中又冷笑了一下,后半句未出口的是:只是登高必跌重,这富贵守不守得住,也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兰这些日子在军中似乎长进颇多,他搔了搔耳朵,微笑道:“殿下,你也不必对我冷嘲热讽,我自幼长在勾栏瓦肆那等低贱地方,挨过的奚落还少么?你愿意说便说吧。” 我心中焦急,“啧”了一声,更是不耐,道:“你愿意听,我还没空与你磨牙,别啰嗦了,速去送我投案,我有要事见谢明澜。” 君兰一愣,道:“见陛下?” 不等我点头,他立刻道:“那不成,陛下恨你恨得要死,他连国师大人的遗骸都不放过,你去了能有好?” 我怔了怔,涩声道:“玉和……被他……” 君兰面露不忍之色,双手一捻,吹了一口气,道:“烧化了,挫骨扬灰了……” 我心底骤然一痛,苏喻之前没有告诉我玉和死后之事,我也不敢问,仿佛只要我不知道,就没有发生。 这么想想,我真是个怯懦的人。 君兰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见状,便软了口气哄道:“我的殿下,这要是换了你,还不被陛下活活吃了,之前他撒下天罗地网找你啊,那架势……好不容易才消停点,国师大人已经为了你豁出一条命,什么事儿都不值当你去送死啊。” 闻言,我更觉说不尽的疲倦无奈,摇着头道:“你不懂,那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君兰仍不死心,又劝了几句。 我更是心烦,道:“行啦君兰,这里只有你我,你既然出卖过我一次,如今更该得心应手才是啊!搞得这么情深义重给谁看?” 他渐渐敛了神色,看着我半晌,竟然也学我方才那般“啧”了一声。 我有些不敢置信。 君兰,这个君兰,竟然用这般不耐烦的样子对我? 君兰道:“殿下,在你心中,我出卖过你一次,我对你的敬仰感激就是假的了吗?” 不知是想刻意激怒他好将我交出去,还是当真宿怨未消,我半真半假地冷笑一声,道:“反正真不到哪去便是了。” 君兰闻言,赤黑的瞳仁微微移了开,倒是露出个心中有愧的模样了。 我更是冷笑,道:“你也不必做出这副模样给我看,快放了我去,莫要误我大事。” 但是君兰仍是久久不语,踌躇不已,我望着天色,更是心烦意乱,出言道:“君大人,这不像你的作为啊?” 君兰仿佛被这三个字刺醒,霍然抬眼,用力吸了口气,道:“我在军中学了很多东西,还学会了一句话,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殿下,你当年即便不是天子,但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又与天子何异?你的心上人死了,就要这么几万条人命来赔,我父母也死了,被鲜卑兵打草谷时一刀就杀了……” 我不自觉捏紧了拳,脱口而出道:“你有本事,你也要几万人来赔罢了!可惜你没这个命!” 说完,我却恍惚了一瞬,我……我明明不是这样想的,我明明早已知错了,太子哥哥他若知道,不知该有多失望难过。 君兰不知是惊是怒,他卷长的睫毛陡然一颤,眼中已多了几分雾气,道:“对,君兰是贱命,我本就是人下人,正是因为我们一家是人下人才会死得如同草芥,如今……是我曾经做梦都不敢梦的今日,”他有些激动地拍着胸口道:“所以我要当人上人,要光宗耀祖,要封妻荫子,我错了吗?我不能让我未来的妻儿如同我父母一样卑贱!” 我仍是念着方才那番言不由衷的抢白,更觉懊悔不已,一时也不知与他争辩什么,便陷入沉默了。 我不语了,他却仍是道:“我的殿下,你怎么会明白?你生来就什么都有了,你再怎么痛不欲生,可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国师大人和绿雪姑娘爱护着,我们呢?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连破席都寻不到……倘若你问问我娘,愿不愿意让我拥有你的一切,承受你的痛苦,我娘一定会说‘再死十次也愿意’。”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低下头去,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消沉道:“越是这么说,你越恨我吧,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阴毒之辈,你恨我,绿雪姑娘也恨我,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两个人都恨我,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要做那件事,我……我会将我仅有的一切献给你,哪怕寒酸得不值得你一觑。” 许久后,我叹了口气,道:“罢了,君兰,我不恨你。” 君兰渐渐仰头看向我,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我柔声道:“把我的手解开,今日看你又高了些,让我摸摸。” “殿下……”君兰眼中闪着泪光,犹豫片刻,当真掏出匕首,一刀划开了我的绳索,我揉着手腕,颔首道:“好君兰。” 我一手轻抚着君兰的额顶,他渐渐合上眼,很难过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就好像要从他爹娘去世哭起一样,大有不绝之势。 趁他哭得投入,我慢慢自他手中轻缓地移走匕首,探下去划开脚上束缚。 甫一解开,我便丢开手,站起身,不顾他的惊色,一手在身上蹭了蹭,道:“我不恨你,我从未将你看在眼里,怎么可能恨你。” 君兰一怔,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像条被遗弃的小狗一样仰望着我从他走过,哪知下一刻,他却连忙站起身快步堵住了门,道:“殿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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