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瑱没答话,因为他确实甚少担心这一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对了, 是燕知微开始帮他管理王府之后。 尊贵的君王躯体微僵,神情凝住, 燕知微退开两步,向他躬身垂衣,淡淡笑道: “臣替您管家时,挡住了多少回刺杀,具体数目都有如实记载,也写过折子给您。这个数字您应该忘记了,臣再提醒您一次,截至您入京后,总共有一百二十四回。” 燕知微道:“随着您霸业大成之日将近,频率越发增高,入长安不足三月,就有二十余次。” “银针淬毒,膳食下毒,歌舞宴席白刃刺客,买通婢女,酒肆围杀,暗箭……” 燕知微掰着指头算,“有其他王侯的,有来自朝廷的,还有私人复仇,还有……” 这些刺杀未遂的刺客,楚明瑱都交给燕知微处理,只是偶尔问一句,便不多管。 无他,这种刺杀太多了,却只能等到打到敌人地盘才能报复回来,剩下只是记一笔罢了。 燕知微本不想这般邀功似的提起,此时是必须要教登上帝位后,对明枪十分防备,却对暗箭认知不足的楚明瑱,重新拾回警惕心。 “朕,没有太多印象。”楚明瑱凝望着他,迟疑道。他果真是被保护习惯了。 燕知微偏偏头,叹息道:“陛下之所以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刺杀没有一次成功过,多数刺客都被拦在了抵达您身边之前。毕竟,您每一次用的食、水、汤药,甚至器皿,都会过臣的手。就算是安全的食物,也必然是臣试第一口……” 楚明瑱想起在宫里用膳时,燕知微总是不等他动筷,自己先吃一口,再给他布菜。 就连来行宫后,燕知微也四处走动,亲自检查过一遍,才放心他家陛下在行宫里到处浪。 “臣这种先于您动筷子的习惯,还被顾大人提醒过。臣习惯了,后来矫正了一下,最终还是改过来了。” 燕知微说的是老臣顾长清。这位清流重臣,明面上不与燕知微来往,私底下,却颇像是长辈待后辈,暗地里教他些为臣之道。 顾长清历经三朝,他看得明白,陛下的心在哪里。 楚明瑱看着他,眼底似乎有着流转的波光。 良久,他才饱含温柔与愧疚,轻声道:“知微辛苦。” 燕知微被他感谢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 他轻咳一声,掩饰面上绯红,道:“陛下英雄人物,胜败只能决于战场之间。霸业未成,臣自然不会教陛下被这些阴私手段打败。” 燕知微做幽州主官,忙碌一州事务时,手中有了实权,他更能时时控着幽州的燕王府,虽然主公经常不在府中。 在楚明瑱自军营归府时,燕知微更是去亲自迎驾,同进同出,一边安抚着疲惫的主公,知冷知热;一边则是密切注意异常,把危险捏死在襁褓里。 随军出征后,燕知微身为幕僚,随着燕王住在王帐,更是严谨地对待一切会送到主公手中的东西,排查每一个接近的陌生面孔。 在他这润物无声的高压下,哪怕是主公的心腹将领,进王帐汇报军情前也得解剑。 为此,他还被几个年轻将领吐槽:“燕王妃都没你当的这么精细。” 这样日复一日的严密排查与护佑,燕知微给他制造了最安定的后方,教楚明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征伐沙场,决胜千里。 他的心机筹谋用于保护一个人,营造的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所以,楚明瑱从军营回到王府时,总是能放松下来,教小燕陪他用一餐热腾腾的晚膳。 在王府赏景时,他不需要时时戒备,甚至不必佩剑,只需要微笑着听小燕讲些幽州民生,奇闻趣事。 他可以安心睡到天明,或是揽着自家小燕说一晚上话。不需要在枕下藏剑,更不需要高度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处安全之中。 燕知微向他承诺,既然燕王府交给他管,他必然要让殿下回王府时,如同回家。 家是什么。安全的,温暖的,有人在等待你的地方。 二十余年,楚明瑱走出压抑的禁宫,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家。 这些安全感,合该天然存在吗? 如若这样,年少的楚明瑱在宫中,为什么没有被这样保护过呢? “臣提起这些,也是在向陛下陈情。” 燕知微撩起紫袍,似乎顾忌他提及的手段太阴狠,想要跪他,消弭他的猜疑。 “……臣忠心于陛下,七年如一日,从无反心。” 他还未跪下,又被楚明瑱抬着双臂,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未能移开视线。 很快,紫衣卿相被君王揽上来的臂膀带着前倾,顺势倒在他的怀里,被他紧紧揽住腰。 “臣只有一个主公。”燕知微窝在他怀里,轻声道,“主公对臣好,深恩厚义,臣无以为报。” “朕知道。”楚明瑱从未疑过,他会将刀刃对准自己。 年轻的帝王时刻告诉自己,只要他是最强的,追逐最高枝的小燕就不会离他而去。时至今日,他有这个自信给他最好的。 楚明瑱却忘了,在过往的风雨同舟里,他早就得到过最好的。 燕知微孤苦伶仃,他拥有的不多,攥得住的也不多,仅一个燕王殿下而已。 所以,小燕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如何哄他开心,如何让他顺心遂意,如何保护他,如何助他谋夺天下…… 当年,他也是会拎着衣袍跟在他身后,高高兴兴地唤他“主公”的。 然后,楚明瑱用一次冷待,一次不救,一次掠夺,把他的小燕伤到至今也缓不过劲来。 “是朕考虑不周,伤着知微了。” 楚明瑱把他护在怀里,又怕把他捏痛了,半晌,才轻轻用手护在他后心,抚着他的长发,像是抱着天底下最珍惜的宝贝。 真是琉璃般坚强却脆弱的小鸟,他挡得住明枪暗箭,却只能被他捧在手心,一次也不能摔。 燕知微只有被君王最精细地养着,时时关注,仔细喂食,投入爱与珍惜,才会羽毛光滑漂亮,在枝头高兴地欢歌。 他摔落在地一次,哪怕没有碎,也会落得一身的裂痕与灰尘。他会掉眼泪,会伤的说不出话,会掉落许多漂亮羽毛,柔和的嗓音也啼着血。 哪怕再被捡起来放回窝里,认真护着,他害怕,也就不再唱歌了。 楚明瑱根本没在意他计谋里字字句句的针对,满眼看着的都是他的付出,心脏也揪着,快被愧疚给侵蚀了。 “朕从未疑你,却算计你,借此夺你身份,教你伤心……这是朕的过失。” 他想,小燕交出了这么多,才华、忠诚、名声、青春、情感与前途,他已快一无所有了。 他却自以为是,还要用权力胁迫着他,向他索取更多,他的陪伴,身体甚至是真心。 那天在龙床上,燕知微压抑着屈辱与绝望,说自己愿意承宠,漂亮脆弱的面庞,好似即将凋零的花。 那种痛苦,他难道还没有看够吗? “陛下……”燕知微怔了片刻,他没想到,天子也会自责。 在此时,楚明瑱似乎不再是心思莫测的帝王,而是当年把他宠的无法无天,教他什么都敢做的燕王殿下了。 “不要怕,朕不会伤害你。”楚明瑱轻轻梳理着他的长发。 他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牲畜,是因为除了欲望,人还会有更重视的东西。” 他从未将燕知微视作玩物,凭什么罔顾他的意愿,以皇权压迫他,希望小燕打开身体供他愉悦与享乐? 他楚明瑱凭什么,就凭他是皇帝吗? 若是他仅由欲望驱使,巧取豪夺,强制于他,那他与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牲畜野兽有何区别? 楚明瑱思及此,叹道:“朕违背了你的意愿,擅自把你带入后宫,却以为这是一种保护。” 他垂眸凝视着眼神迷蒙的燕知微,叹息道,“兴许,这并不是保护,更多出自于朕的私心。” “陛下也有私心?”燕知微仰起头,眼眸盈盈,问道。 “朕也怕寂寞。”楚明瑱顿了片刻,揉了揉他后脑的软发。 他轻叹道,“谁说朕就不会厌烦这深宫一潭死水的生活呢。朕自私的很,自己困住了,就想着再拖一个人下水,时时刻刻陪着朕。你说朕坏不坏?” “这是人之常情,陛下。”燕知微轻声道,“知微不怪您。” 燕知微窝在他怀里,听着帝王沉稳有力的心跳。岁月忽然就变得很长。 他听到楚明瑱轻声说:“知微,朕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边。”
第31章 望长安,血雨楼 楚明瑱纳谏, 决定用燕知微之计,提前折返长安。 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表面在行宫大摆赏雪宴, 荒唐享乐;实则金蝉脱壳, 径直带着禁军精英三千骑, 星夜疾驰。 自长安城郊返禁宫,若要疾行军, 当夜就到, 正好可以迎头打个措手不及。 两匹体白无杂色的千里马拉着通体黑金的马车,夜行于郊野, 背后骑兵披甲执锐,驰于道中。 楚明瑱坐在马车里, 将传书揉成碎屑,淡淡笑道:“已收到长安快马传书, 叛党听闻朕在行宫开赏雪宴, 觉得朕分身乏术, 拟定今夜行动, 占长安, 夺玉玺, 策反禁军,行窃国之事。” “朕这弟弟志大才疏, 还得为兄教他,何为安分。” 楚明瑱扶膝, 看向坐在身侧的紫衣美人,神情自信桀骜。 燕知微垂眸, 似乎有些忧心忡忡。 楚明瑱看着他,道:“三千骑入城, 朕带着禁军,与先前布在长安的多处守备里应外合,可以迅速形成天罗地网,把口袋扎死。如此安排,已是万无一失,知微在忧虑什么?” “臣担心的,并非是乱党一事。” 燕知微瞥了一眼刚刚看过的信件,似乎觉得如鲠在喉,咬着唇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递过去,“这是一篇檄文,陛下请看。” 楚明瑱拿起文书,往下读时,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燕知微的手指从信封上滑下,垂落在袖间。他神色忧悒,“臣,成为了乱党攻讦陛下的借口。” “燕贵妃”对外并未宣布名姓,民间只知晓有这样美貌绝伦,简在帝心的妃子,刚入宫,就直接封妃,宠冠六宫。 坊间传言,这燕贵妃实则是个妖妃,引得他们的英明君王初露昏聩之相,连早朝都不肯上,还构陷大臣,祸乱朝纲,妖孽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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