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想要反长兄,政绩上远远不及,势力上也甚是单薄,唯有世家可以依仗。他还有什么理由能拿来做文章? 从大事上无从下手,说他生活作风不行也是个思路,反正历史上宠妃祸国都有佐证,再加个玩弄朝臣,罪加一等。 这可是皇兄自己贪好臣子美色,授人以柄,可不怪他。 长沙王思来想去,拈了个最胡搅蛮缠的借口,让他的幕僚文人写了一篇檄文,待大事已成,他再通告天下。 皇兄宠信佞臣妖妃,将覆朝纲,他此举是忧国忧民啊,哪里是不忠不悌不信不义? 这燕知微自潜邸时就以色祸君王,在前朝为相就烟视媚行,离谱至极,入了宫更是妖妃,蛊惑君王,当杀。 陛下近来杀心四起,手段暴戾,一定都是妖妃的错。 长沙王楚明诚的思路,倒是与过往兄弟如出一辙:“史书上,切不可言君王之罪”。 妖妃,宦官,佞臣,这几个向来是史书最大的背锅侠,燕知微显然就当了这名“祸水”。 新出炉的祸水燕相无语凝噎片刻,委婉道:“陛下,长沙王如此天真行径……” “他若真是清君侧,怎么不调禁军来行宫围困朕,与朕短兵相接?弟不言兄之过,臣不言君之罪,所以,就针对朕的爱妃?” 楚明瑱的手指滑过那狗屁不通的檄文,冷笑一声道:“如此兄弟,不见半分本事,尽是会为龌龊反心找借口,不要算了。” “这可不是夺嫡之时,陛下如今已为帝王,弑帝是大罪,绝不可能弥补,长沙王若想成大事,绝不敢动此心思。” 燕知微视线有些漂浮,看向马车上的烛灯微光,轻声道,“臣是软柿子,好捏。若是他赢了,恐怕会要陛下交出臣,以杀妖妃代替弑帝,全了这檄文中的借口,再请陛下退位……” 他其实并不担心,楚明瑱为引出乱党,缜密安排许久,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翻这个盘,长沙王少说得有十万军。 对方仓促起事,孤注一掷,每一步都在君王的安排之内。他们连家丁都用上了,哪来的十万军? 心存侥幸,想以小博大钻空子,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知微,朕不会输。 ” 楚明瑱凝视他片刻,见燕知微端然坐着,身姿亭亭,如同梅花新雪。多像是盛世的裱花,皇权的装点。 但他明白,燕知微绝非只供观赏的美丽瓷器。深藏的冰面之下,他善谋,多智近妖。 当年征战时,楚明瑱不知前路时,也总得向燕知微求计,听他谋划安排,才能找到方向。 燕知微神色一晃,他担心的事情有很多。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燕知微做过旁人眼中的佞臣,做过祸乱朝纲的妖妃,他当真能平安落地吗? 还是说,在某年某月太平无事时,楚明瑱不再需要锋利的剑,他会作为君王的污点被抹去? 以他性命,全君英明。这是最快的方式。 倘若有这么一天,燕知微接受,却不想这么快。 他还没有尝够圣宠,就算会溺死,长醉不复醒也好,他想在楚明瑱的怀中多待一阵。 楚明瑱见他迟疑,以为他是担忧即将到来的风雨。他道:“世人皆把美貌妃子当做盛世的象征,津津乐道宫闱秘史。在灾难来临时,又把妃子当做祸国的妖姬。褒姒、杨贵妃、冯小怜……不外如是。” “明明是君王荒唐昏庸,后人却皆罪于宠妃,言必提及,‘都是君王为妖姬所惑’,非王之过。” “这如何不是王之过?”楚明瑱说的是典故,却直视着燕知微。 燕知微看向他,听他淙淙如流水的温柔声线,好似置身云端。 “史家不言圣人错处。”燕知微视线与他相触,又别开,道。 “史家不言圣人错处,所以没人敢骂一句,那皇帝委实荒唐,才有山河沦丧。他们甚至还将心中所爱交出,顶自己的罪责,平息天下人的愤怒。为人君者,何其昏聩;为人夫者,何其窝囊。” 楚明瑱说到此,语气平淡坚决,“如果朕真的有一日耽于玩乐,罔顾百姓,最终葬送了江山,绝不会把罪责归于知微身上。” 燕知微轻轻扣住楚明瑱的五指,在漆夜里,他凝望着君王的眼中,尽是赤忱的恋慕之色。 楚明瑱抬手,撩开帘子。铁蹄声踏破黑夜,前方若隐若现的长安城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洞开。 城池,在迎接着他的主人归来。 “以此壮丽山河冠姓,为君者,当一往无前。” 楚明瑱笑了,看着城楼之上:“若朕当真昏聩无能,治下生民如煎,被叛军打到长安城外……” “朕,自当在城门前自刎罪己,何须他人替朕承担?” 是夜,长安城门次第开。 两千御林军策马入东市,一路疾驰至宫外,以帝王信物,扣开今日极不安静的宫城。 在承天门外等待他们的,是接到入城消息的廖初。 廖初单手抱着头盔,在黑金色的马车前跪下,沉声道:“陛下,叛党已入宫中,臣奉命开门,然后将三千叛军关在了承天门和宸天门之间。” “请陛下示下,现在当如何?” “其中可有长沙王?”马车里传来帝王沉稳的声音。 “并无长沙王,而是裴总军、王将军与他们的私兵与家丁。” 廖初道,“余下四千兵力,被长沙王带入宫中。一同被掳入宫中的,除了顾大人,还有几位尚书。” “鸠占鹊巢。” 楚明瑱冷笑一声,随即下车。然后回身,牵着随驾的燕知微,教他陪在自己身边,“朕那纨绔皇弟。” 燕知微听闻,果真咬了咬唇,神情看似冷淡,唯有楚明瑱能听出一点着急。 “长沙王带四千兵力闯顾命大臣府邸,还掳走儒林大贤,此举若为天下士人知晓,定不会放过他。” 紫衣美人见楚明瑱往前走,三步两步追上,轻轻扯着他的袖子。 言下之意,显然是要救。 燕知微平日与顾长清看上去关系冷淡,这位知天命的老臣见他,向来不假辞色。唯有生死之际,他的倾向才能反应几分真实态度。 楚明瑱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似在安抚,“顾大人及他身后的重臣,皆拥立朕,朕自然会保全他们,爱卿不必烦忧。” 帝王身着玄金窄袖袍服,足蹬长靴,腰与肩上皆系有软甲。他单手搭在腰间佩剑上,出鞘一寸,剑锋正龙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廖初披坚执锐,闻言即刻跪在他面前,他背后本该“反水”的北衙禁军也全数跪下,人人皆持剑,英姿勃发。 “弓箭手何在?”楚明瑱疾步问。 “已埋伏在城楼两侧。”廖初道。 “好,很好。”预先安排他逐一完美做到,最终把叛军骗入觳中,关门打狗。楚明瑱果真露出满意之色。此人可用。 “既然是困兽之斗,朕与贵妃上城楼,且欣赏一番这绝命之地。” 禁军随行,楚明瑱携燕知微登楼,背后正是长安的雪月。 今夜无风,依稀有一点雪花飘落,看样子是要起风雪了。 燕知微伸手接住一抹雪花,由着晶莹融在自己手中。这似乎是杀戮的征兆。 大雪若是埋过血色,就好像罪从未降临于此。 燕知微看向城楼之下,被两道落锁宫门牢牢关在此地的叛军,本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闯,却苦于没有攻城器械,无法攀爬上城楼。 在楼上火把挨个点燃,黑峻峻的夜里,逐一冒出许多弓箭手之后,他们脸上的神情,彻底化为惊恐。 站在他身侧的楚明瑱,侧脸凛冽冷峻,漆黑的眼瞳如今近乎燃烧。 弓箭森森寒意,而这个将叛乱者屠戮一空的决定,定要君王来下。 君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现在的他生杀予夺,堪称残忍。这等滔天罪业,就与他心目中的燕王殿下完全不一样了。 于是,楚明瑱寒风中回身,紧紧握住他的手,道:“知微,若是弓弦声响了,你不愿意看……就来朕怀里,朕替你挡着。”
第32章 伞上雪,共罪罚 城楼上的雪月映照万里, 弓弦声即将撕裂这个长夜。 他们正站在史书必将书写的一夜。凛凛寒风穿透燕知微的紫衣,与他并肩而立的皇帝背影静寂,好似沉默的山峦。 楚明瑱分明知道这重量, 却问他:“你怕不怕?” 燕知微随他南征, 万军阵前, 人命都如草芥。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他没见过吗?他当然不会怕。 楚明瑱带他上城楼, 问他的, 分明是他是否有从此与自己荣辱一体的觉悟。 他是今夜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人。他是帝王的宠妃,他计谋的一环。这绝非史家闲笔。 “不怕。”燕知微靠近, 握紧了帝王冰冷的手,似乎要予他温度。 他笑道, “万军的重量,臣都陪您背过了。今日与您一起背背骂名, 有什么难的。” 楚明瑱温柔地抚过他的长发, 哑着声道:“好, 知微陪着朕。” 长沙王已经是他最后一个弟弟了, 他也要叛他。 亲族皆叛, 楚明瑱就杀遍亲族, 才能成就孤家寡人。 他作为帝王的一生才走了两年,重开大统是绝世功绩不错。 可是开国与治国并行不悖, 他今后如果没有更出众的功绩可以遮掩杀戮,这一笔刻薄寡恩, 定然是少不了的。 登基的两年,楚明瑱并非虚度。入长安后, 他坐稳了江山,那些在他初入长安时不能动的喉间的骨鲠, 自然要逐一拔除。 坚韧又勇敢的小燕守在他面前,替他打理江山。他受人唾骂之余,还替他挡住明枪暗箭的日子,楚明瑱受不了。 有些罪孽,唯有君王能背得起。他要亲自做完。 城楼下尽是拥护长沙王的叛党私兵,他们若事成,朝局必定动荡,江山再度燎原。其罪,当杀! 楚明瑱给了他们最后一个机会,等待片刻后,没有人降。他静静看着,垂下手,“既然不降……” 这些被豢养的私兵,皆是为谋反而生,死忠无救,没有人降。那就都杀了吧。 “弓箭手,放箭。” 楚明瑱漠然看向漆夜,薄唇轻启,裁决了这群被困于两道宫门之间的叛军乱党的生死,“杀无赦。” 无数乱箭落下,彻底撕裂了这长夜。 燕知微看着叛军如草芥倒下,惨叫声、咒骂声不断,却并未阖眼。 他们并非死于更光辉伟岸的目标,只是死于皇族与世家之间可悲的斗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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