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轻笑:“何须领情,于己问心无愧才是君子之道。今日我若逃了,往后哪还有清名二字可讲,说来说去,也还是为了自己罢了。” “你真想做君子,可世上君子太少,”温旻拉长了音调,有种老学究训*弟子的派头,“你在一堆臭鱼烂虾里做君子,不怕被淹没吗?” “臭鱼烂虾?”商闻柳还了水囊,在波浪一般连绵的金色云浪下,停驻了脚步,“温指挥妄自菲薄了吧?” 夕鸟影乱,扑簌簌的,数点黑影远上云霄。 温旻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你......” 他重新仰头,望着天上残尽的红霞,绵亘的巨大云块被清风吹裂成小团的云絮,橙红色的夕照在云层中间迅疾的燃烧。他曾经很多次和商闻柳并肩看到这样的景色,这一次却有什么不太一样。 温旻抬起手,又放下,他舒一ko气,胸中有什么消散了。他豁然微笑道:“你啊。”
第86章 锁城 官府一整日在宽敞的街ko点艾散烟,闹得家家门户紧闭,好不容易出来,看到成群的巡逻兵和满脸丧气的医官,还要骂声晦气。 入了夜,阴惨惨的月光把树影之外的地方铺了一大块白色,南关街巷连声狗吠都听不到,流民巷内的厚布帘子用木条和锥子做了咬合,紧紧塞着,巡逻士兵的靴子声那么响,鼓擂一样砸得人惴惴不安。 灾民栖身的窝棚内很热,来不及处理的人畜粪溺被尚未散去的酷热闷得发酸,即便和外面隔了一层厚布帘,那臭味还是浸透了帘子,在人们鼻尖隐隐漂浮。 这是关闭城门的第一个晚上,怨声载道的愤怒已经在灾民之中缓缓酝酿。 月上中天,巡逻的士兵换防,交接了腰牌,新来的一队士兵掌起灯笼,他们身边是一个一同来值夜的医官,戴着简陋的面罩,吐息之间把那层薄布吹得呼呼响动。孱瘦的小医官拍了拍随身的药箱,对巡逻兵道:“兵爷,你们也戴一个吧。” 小医官捏起一片发黄的布,用两层马虎裁剪的废布拼接而成,来不及锁边,线头在边缘千姿百态地随风起舞。 “是许医官啊。我们戴不惯。”领头那个脾气暴躁,抖擞的红甲衣一拍,俯身瞧了瞧医官腰上挂的木牌,然后踹了脚前面提灯笼的士兵的屁股,嚷嚷说:“快点儿走!” 路面土石突出,不太整齐,小医官一手扶着和身子非常不协调的大药箱,一手举着她那个面罩跌跌撞撞地跟上士兵风驰电掣的步伐。许辞青叫苦不迭,这些当兵的走的也忒快了,她一双腿小跑起来,药箱里的瓶瓶罐罐跟着稀里哗啦响。 前面走得飞快的一个兵悄悄回头望了她一眼,又扭回来发笑,前面那一队人渐渐停下来。领头的站在灯笼边上抄起双臂,好整以暇看着她:“医官,得多走走路啊。” “是、是。”许辞青终于追上,弯身撑着膝盖直喘气,她脸上系的面罩贴着鼻子,差点憋过气去。 有人看不下去:“取了吧。” 许辞青直起身,又把那捏得皱巴巴的布块捧到眼前:“不了,各位戴、戴着也安心。” 医署的老大夫都是死脑筋,结果这个新来的小大夫更轴,几个巡逻兵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前面提灯笼的两个拔腿就跨,呼呼风声在小队中间穿梭。许辞青哪里跟得上,片刻功夫就被远远甩在后面,巡逻兵听着那药箱的声音慢慢听不见了,这才笑嘿嘿蹲在原地等许辞青追上来。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解个手,来了叫一嗓子。”一个人站起来,四下瞧了眼,没人出来。 “这地儿可没茅坑啊,大晚上,当心野猫子。”几个人你推我搡哄笑一阵。 那内急的瞪起眼抬脚要踢,靴子踢了个空,转而骂道:“去你娘的!” 从此处转两个角落,倒有一个隐蔽之处,狭角处生着杂草,几处屋舍沿着街道零星散布,士兵瞅一眼没人在,迅速地抽了腰带。 万籁俱寂,耳边只有衣料和甲片摩擦的声音。 小解的士兵嘟嘟咕咕:娘的,真有野猫老子一刀给它劈成两截。 “咚”。 有什么古怪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巡逻兵尿了一般发觉不对劲,提起裤腰带往那户民居探头。 那阵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失去节奏,这事闹得不对,巡逻兵赶紧系裤腰带,怎料铜环半天对不上扣带,手忙脚乱一阵,便听到一声脆响。从屋里颠仆出一个干瘦的影子,借着阴森月光能辨认出是个面目悚然的男人,瘦的皮贴骨,一排嶙峋的肋骨高高鼓起,显得空荡荡的肚皮异常诡异。 那人咳嗽着,抓挠着身上,这种抓挠已经远超过搔痒的程度,快要把薄薄一层朽皮抓烂,他可怜兮兮地嚎叫。街边上一盏又一盏灯亮起来,烛火隐隐映出屋舍模糊的黑影,蛰伏的凶兽一般吞没了破门而出的男子。 巡逻兵怕得要命,手哆嗦得裤腰带也系不上,慌乱中骂了几声娘,一手拽着腰带,一手握了佩刀对着那人试探地呵斥:“站站站起来!” 男人顾不上答话,疯了似的咳,大团的污血从他嘴角溢出来,夹杂着才吃下去的东西,地上染缸似的吐得乌七八糟。他的手臂垂落了,好像被什么踩在脚下一般趴伏在地上,五指屈得像鸡爪子狠狠钉入地面,生生抓出十个鲜血淋漓的小坑,鼻孔牛马一般喷落热气。 垂死的双目剧烈颤动,黑洞洞的喉管毫无保留张着,哮出枯朽绝望的鸣音。 巡逻兵憋回去的半泡尿撒在了身上。 “你你你——”他战战兢兢看着男子,那人“啊啊”惨叫两声,终于一劳永逸归西了。其余巡逻兵也迅速赶过来,灯笼照上,这才看清那具裸露的身上四散着大大小小的暗红丘疹和黑斑,一团血糊糊的玩意从脖颈和腋下鼓出来。 不知道谁磕磕巴巴出声:“是、是、是......” 又是疙瘩疫! 巡逻兵头领彻底慌了,他只当这疫病只是在流民巷冒了个小头,过两天定然要缩回去的,没想到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了瘟。“医官还没走来吗!去找啊!”他颤着嗓子,极力掩饰自己的惊骇。 几个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许辞青听到动静,姗姗来迟,在巡逻兵看来矮瘦矮瘦的医官此时镇住了他们的心,那几个人讳莫如深地捂着鼻子,捏住刀鞘去扒拉那具尸身。 似乎也没那么怕人。 许辞青看清了他们的动作,忽然声音变了调,她嘶声尖叫起来:“不要碰!” 这一夜没有人入眠。天一亮,街衢之中无声无息倒毙了的五百来具尸体被裹成粽子一般,由同样穿得像粽子一样的军士堆在了连夜挖好的尸坑中。尸身不给领回家安葬,反而牲ko一般堆成山,便是有战事时也没有这般做法,丧失家人的百姓堵在衙门ko讨说法,官府却在此时张贴布告,病尸焚烧,不得抗令。 火上浇油,一时之间怨气冲天,耄耋老翁坐在官衙门ko不走,哭得两眼渗血,垂髫小儿跪在阶上磕头,朱红大门前飘落的全是纸钱,一片片白影来去似怨鬼。 守备军快要受不住震天的哭声,进去请示。 里面的大官们一挥手:法不法则令不行,任他哭。 瘟疫先发后至,不可遏制地爆发蔓延,一日之内遍处哀声,许辞青推开不依不饶阻拦她的灾民,坚定地把药罐抱在怀里,指挥守备军将患病的人抬去去疠所。守备军分作两队,一队抬尚存一息的人,一队抬魂归黄泉的人。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块石头,险险击中她的额头,随即冲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指着鼻子骂:“黑心狗官!” 小儿不懂,权势大的坏人一律打成狗官之流。他的母亲挤出人群,哭哭啼啼抱起孩子,瞪向许辞青的眼神如临大敌。 汗滴染透了血丝砸在苍白的衣料上,洇出一团淡红的痕迹,许辞青镇静地凝视他们,重新转过身。 火焰愈烧愈烈,冉槊顶不住,惨白的纸钱快把他淹没了,他苦着脸去医署。那些病尸要不然由他们领回家安葬吧,冉槊捂着脑门,十分烦躁的对满堂聚起来的医官说。 许辞青头一个反驳了,活着的病人传播瘟疫,死了也不会停止,病尸就是瘟疫的来源之一。 医官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夏天不惧中暑,只剩一双眼睛视物。冉槊低低骂声娘,看着一排露出来的黑眼睛,掀袍子跨出门,他得去找商闻柳。没成想刚出门疾步就被风尘仆仆的富戍廷拦下,冉槊抱怨说:“老富,没看我忙呢吗!” 富戍廷看都不看他,抹着热腻腻的汗珠,急声勒马:“快走,官衙被人围了!” 外面高墙把人围住,里面的人墙同样把官府围住,院墙外或哭或骂,乱成一锅粥。失去亲人的百姓身披缟素,把镇门的两头石狮也披挂上孝服,一把一把的纸钱往门缝里塞。门丁不敢惹怒这么多人,给大门加了两把闩之后,对坐着大哭。 他们的父母兄弟也死了。 督抚穿戴停当来到门前,朱门刚开了一条缝,纷纷而至的叫骂就传进他的耳朵。 督抚什么也没说,散开发冠,拔下骨簪,乌压压的发丝垂落,被一把倾泻的雪光破开了。断发起誓,前面站着的几个耆老不吱声,后面本还有人叫着嚷着,渐渐声音低下来,两头披麻戴孝的石狮子静悒非常,但那大张的兽嘴中分明低低呜咽出悲声。 是什么呢,风声吧。大家愣愣地想。 商闻柳一进门就脱力倒地,温旻疼惜他,搀扶他站起来,没想到这人垂着脑袋,两只手臂轻轻地、缓缓地从背后环上来,搭在了温旻后背上。 温旻心里翻起一阵惊涛。他诧异地看着商闻柳,这个拥住他的人吝啬地留给他一片乌黑发顶,柔软黑亮的半截头发搭在肩膀一侧。温旻迷迷糊糊地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夏衣那么轻,胸膛贴着胸膛,人的身体透出一股鲜活的气息,商闻柳嗅着温旻身上活人的味道,好像因此获得了一些力量。 午饭草草吃过,全城病人的人数和尸身焚烧的情况就送到案桌上。 “区区几句话,太轻了。”商闻柳双目干涩,轻轻阖上,仰头倒卧在躺椅上。温旻侧身替他遮住强烈的阳光,忽然听见他说:“还不行。” 还没等温旻反应,商闻柳撩收细碎的鬓发,极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因为刚才的断发,鬓边散着很多发丝,他不得不不断伸手梳拢:“嘴里说的终归是空话,要定下全城人的心,一定要让他们看到。粮食不能断,药材也要供上,人不能出城,就用信鸽,后面就是让我磕头去拜谢也要把这些粮和药材弄来。” 朱文逊一脚从外面踏进来,听到的就是这一句话。 瘟疫猖獗,朱文逊多少也知道了,他此来就是为了一表决心。 朱文逊双目下方染着深重的青黑,肃穆抱起双拳,深深一揖:“下官愿殊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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