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药的老大夫顺手抓了一把艾草点燃,拿扇子轻轻扇烟气,老大夫叹气:“哪有人呢,咱们是‘医官’,‘官’嘛,食君之禄,非得上阵,那些游医不愿来的。” 许辞青愣了愣,她闷下头,弯身在老医官边上手指不停分拣:“可毕竟是医者。” 老医官扇风的动作一停,伸手遮住额头上方照进来的炽烈的阳光。他头发稀疏的头顶晃一晃,昏浊汗滴沿着脑门波浪似的皱纹淌下来,他又重新埋下头去,眼睛盯着冒火苗的炉ko:“医者也不全是心怀仁义,天下多大啊,总有蝇营狗苟隔岸观火之辈。” “还好有小许这样的后生啊,不至于一条道一点光摸不着!你爹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w。”老医官摸摸胡子,却发现面罩隔着,哎哟一声,转而捻起眉毛。 许辞青想到父亲,几阵酸辛无处言明,遂垂眸不语。 浓重的药味从药罐里飘出来,热气把这药味传得更远了,许辞青分拣好艾草,重新归到各家各户的篮子中。现在瘟疫骇人,最好是不要有身体上的触碰,要是城内有这个余裕,许辞青恨不得给医署的大夫们全身裹上布。她对这场瘟疫很忧虑,现在死的、高烧不退的这些人不过是一个让人警惕的开场,后面——后面还有怎样的炼狱在等着这座城? 他们渺茫的臂膀在酷烈的瘟疫下显得更像是螳臂当车,这场天灾拦得住吗? 拦不住也要拦。 轸庸初年的旧档和ko耳相传的乡野故事里,把那场像是从天神愤怒中化身的瘟疫比作是瘟神降世,在昭明爷改元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瘟疫自西北始,蔓延向东,夺走了数以万计的平民的生命。 而现在,令人闻之色变的瘟神卷土重来,翻卷着腥气的恐惧再一次从人们头顶呼啸而过。 许辞青有个不可告人的私心,或许这一次瘟疫,就是检验师门“病气”一论的机会。但她心里没有底。疙瘩疫的传播速度之快,实在无法估量,就连她自己能不能在这场斗争里活下来都未可知。 许辞青看着老医官,他看起来很乐观,没什么烦忧似的。 老医官说她是个仁义的后生。 ......当下的情形,该是病人最重,怎么还有心思想旁的私事。许辞青垂下头,仔细拨弄捆艾草的细绳。 老医官还在打扇子,厚厚的麻布搁在药罐盖子上,他揭开一小角,稍稍嗅了一会儿。忽然有什么敦实的活物从顶上支撑的柱子“唰唰”往下逃窜。老医官眼神不行,眯眼等半天看不出那影子是个啥,许辞青尖叫一声,吓得跳起来。 灰蒙蒙一团影子“噗”的栽在地上,简直有成年男子拳头大,不知从哪叼来的一块白面渣也掉落在地,那影子僵立片刻,和药炉边上两个人对峙。 “嚯,好肥的耗子。”老医官终于看清,抬起手要扔了扇子去砸,说时迟那时快,那硕鼠贼眼精亮,“吱吱”声里衔起面渣飞快窜走了。 “老鼠。”许辞青逐渐皱起眉,流民巷道路脏污,是鼠蚁虫豸最爱的的地方。先前就走街串巷的告诫过要灾民防毒物,可惜没几个人听进耳,医官苦ko婆心讲到嘴cun冒皮,丝毫不顶用。 她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记下:扑杀毒虫蛇鼠。 不论病起何处,把这些毒物弄死也要放心一些。 商闻柳后颈胀痛,在有限的空间里伸动四肢。 眼睛被什么蒙上了,只是隐隐觉得眼前有很亮一片光,耳畔蝉声吼得正烈,吵得人脑浆直沸。他试探着挣动一下,察觉到束缚住自己的不仅是绳索,还有一个麻布ko袋。 温旻那厮真下得去手。 他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商闻柳一股火气窜上心头,喘不上气,他ko里也塞了布团,只好呜呜啊啊地叫唤。 放我出去! “唔唔唔!”商闻柳就地一滚,腰好像磕到了石块。 夏衫本来就薄,他疼得飙眼泪,神智也给疼清醒了。温旻要是想阻止他,这时候定然是强行把他带离南关的,怎么说也不会把他扔在这种半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 是中途出了什么事? 商闻柳静下心,发觉耳边除了聒噪的蝉鸣,还有另一种声音。 咕咚—— 那声音随后碎成淅沥沥的滴答声散开,鼻端能闻到水藻的腥气,是水。方才那一声就是鱼跃出水面,有人把他扔在野塘子边上了。 要不是刚才那块石头撞了他一下,现在想必他已经不明不白沉塘溺死。 南关城中有谁想要他死? 商闻柳急遽地思考,守备军,布政使司,还有下落不明的王白。王白伺机报复的可能xin微乎其微,布政使司尚有守备军牵制,富戍廷得到了他的支持,朱文逊俨然失去话语权,那守备军也没有过河拆桥的道理。 热气一阵一阵往麻袋里钻,潮湿的水汽蒸得人头脑发蒙,商闻柳手脚已经麻了,胸ko窒闷无比。他徒然地抻起指头,想把紧缚在手腕上的绳子磨松脱。这举动完全没用,反而消耗了力气,商闻柳眼前炸起细小的金芒,他开始后悔醒得这么早,比起清醒,全然无知的昏迷更让人舒坦。 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炽盛的光焰从头顶坠落,残余的橙红光芒丝丝缕缕渗进布袋,商闻柳透过眼下蒙布的缝隙,看到了一点残光。已是日薄西山了。 他的喉咙很渴,从早晨就没吃过东西,食管两壁又干又涩,偏偏每一下饥饿的吞咽,就会让柔软的喉管撕扯一般疼痛,他尝到从喉咙里漫上来的血腥味。 蓦地,不远处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就能得救,商闻柳精神为之大振,忍着疼“呜呜”地发出求救声。 那人来了!一道影子停在他边上,遮住那片漏进来的霞光,商闻柳的脸和脖子都在发烫,他颤抖着,感受到那人正在解ko袋的绳子。绳子半天没解开,ko袋外的人“啧”了一声,抽出随身的刀,扬起来劈了。 商闻柳像个刚出壳的小鸡,闷哼一声露出头。 蒙眼的布条被扯开,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唔唔!”温指挥。 “守备军找遍了全城,被我在这儿找着了,”温旻点燃烟信,随后蹲下来拔了塞ko的布团,“幸亏你命大。”温旻绕去商闻柳身后,弯着腰端详一阵缚住他手脚的绳子。绳子贴近皮肤,两手贴得紧,贸然用刀怕会伤到他,便耐下xin子在他身后蹲着解绳子。 商闻柳一股火气窜上来:“指挥使要是文雅些,现在也不用这么失态了。算起来也是下官阔气了,能得指挥使这样的大人物搭救,真是祖坟冒青烟。” 本就是温旻理亏,他虽是好的发心,但毕竟又让商闻柳身处险境,闷着嗓子不说话,专心和那绳子死磕。 “指挥使缘何不搭理下官?京城急诏,指挥使还是快回京复命罢。” 温旻抬高声音:“复什么命,这不是转头来陪你共渡难关了吗。” 商闻柳理直气壮:“指挥使记xin不好,您是怎么来的可还需要我提醒?” “你、你!”嘴皮子得斗,手上松绑的速度也没慢下来,这绳结系得巧,竟然越解越紧,温旻头上冒汗,眼看着两只手腕已经勒出红痕。 “用刀吧。”商闻柳说不清是被有一下没一下的触碰弄得痒了还是被绳子勒得疼了,也许都有,他停下絮絮叨叨,微微侧过头。并不能看见温旻的脸,只能看到一片衣角耷在身侧。 “好,你莫乱动。”刀出鞘的声音,刀刃极小心地剐蹭绳子。 刀刃锋利,几次险些蹭到皮ro,商闻柳憋着没出声。 “伤着了?”温旻停下切割绳子的动作。 商闻柳仰起头,声音里还带着点倔:“没有。” 一番手忙脚乱,商闻柳总算被解开束缚,他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指挥使站他边上,居高临下:“傻了?” 腿麻了。商闻柳维持着斗嘴中的高傲姿态,没出声,挪到一棵树下,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 温旻挑眉,上去拽着他胳膊,这力道谈不上温柔,很有锦衣卫的做派。商闻柳一时气短,只能依托着指挥使的手劲儿,一瘸一拐地走。 “......我想喝水。”半晌,他终于没忍住开ko了。 水囊塞进他怀里,塞ko敞着,商闻柳举起来,润了润嘴cun,清凉一线滑入肺腑。 “这水囊......”不像关内的东西。 “以前在朔西当兵,缴获的朔西部战利品。”温旻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骄傲。 “哦。”商闻柳干巴巴地回应,末了又说:“朔西那一带很苦吧。” 温旻道:“不苦当年朔西十二部怎么会想来犯境。我戍卫的那座城池叫沃桑,每年十一月不到,大雪埋腰,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 商闻柳惊异地抬抬眉毛,捏捏自己的耳垂。他很想接着问下去,譬如边关是怎么样的景致,朔西部族是如何作战。但温旻未必会说。他重新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水囊,上面有深深的几道刀劈的痕迹。 大约就是,死里逃生那样的境地。 “话说起来,”温旻托着他的臂膀,状似不经意提起,“你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商闻柳提起还有些后怕。 温旻沉默一会儿:“把你扔在这的人,我恐怕已经猜到了。” 商闻柳吸吸鼻子,轻声说:“赵文良。” “你知道?”温旻一怔,笃定说:“那个坏胚,在京城还有赵尚书管教,到了南关就是野狗脱笼,朝廷命官也敢加害,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赵文良总有冉槊压着,不提这个了。” “不提?”温旻尾音一扬,看向那池塘,“你差一点死了。” “现在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赵文良可以暂时找人管束着,守备军那里必须轻拿轻放才行。” 温旻深锁双眉:“如果是冉槊默许的呢?富戍廷请你坐镇,就是为了压死朱文逊,现在京城和布政使司都知道南关的瘟疫,很大可能独善其身,不会再增调官员,这里就是孤城。守备军有了倚仗,自然是百无禁忌了,那么孤城之中所生之事,或黑或白,不都由着悠悠众ko吗,守备营光是军官就几百人,他们要毁你,你一张嘴怎么说得过。” “就好比今日,若你溺死池塘,这或许对你还是最好的结局,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了什么事,富戍廷也可以全部推到你的头上。生受万方雷霆之怒,不怕粉身碎骨么?” 商闻柳捏着粗粝的水囊,眼睑微垂:“富参将......是为了南关百姓。” 温旻道:“人心难测。” “朱文逊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南关乱起来。为官者为天下竭肝胆之忱,虽死何悔。” 温旻叹气:“你为天下,天下却不见得领情。关了城门,这城里有多少指着你骂娘的,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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