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点我还不甚明白,张大人,请看此处。”钦差的指尖点在用炭的格目上。 张燎腿一软。 云泽一带有童谣唱:娘亲被窝打开来,缘何是只花老虎。是说一位农夫深夜探病母亲,结果病榻上赫然是一只猛虎。张燎看着商闻柳温和的笑容,心里凛然吹起了寒风。 钦差也是大老虎啊! 张燎倒是没待多久,交代完事宜,急匆匆溜之大吉了。此獠甫一出门,商闻柳遽然咳嗽起来,撕心裂肺间,不慎拂落数本账册,哗啦啦一阵乱响。尤先生在外等候多时,急忙近前,捉起他的手腕号脉。 凝神片刻,方知是商闻柳急气攻心,便坐在一旁替他拍背,蹙眉叹惋:“大人何苦为了这些宵小气坏身体。” 商闻柳喘ko气,终于缓过劲来,勉强坐直了:“我不打紧,此番倒是辛苦尤先生,验到什么了?” 他们汇合后,便请尤先生带领小队人马前往义庄勘验焦尸。 尤先生神色更加凝重,背手于身后,双眉紧凝:“何须勘验男女,那义庄十七具尸身ko鼻并无烟灰,俱是死后焚尸。” “如此说来......”商闻柳信手寻来一张雪白笺纸,笔走龙蛇,将些零碎线索写在上面。 “我们一进城,在义庄被追赶,接着便失火。守庄老儿身首分离,死后焚尸......为何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商闻柳细细推敲,指节不经意敲击桌面,滴漏一般,如此“嗒嗒”了十来次,尤先生忽的听他一声轻呼:“好生奇怪!” “商大人的意思?” 商闻柳道:“先生稍待,我去请武佥事过来一同商谈。” 据尤先生撰写的验尸格目,对比过身形、xin别及骨骼特征后,结论高阿五的确是丧生于大火中。武释举着那本手抄的报告,密密麻麻的字晃得他眼睛疼,乱纷纷金星四溅。 册子一放,武释揉着眼睛:“看来这高阿五确系为人加害,商大人查账可有新发现?” 商闻柳歉疚一笑:“才疏学浅,竟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白费了陈沅姑娘一番心血。” 尤先生安抚他:“大人不必操之过急,账目本就比其他类目难办,其中有许多门道,非精通此术者不能察觉。” 只是眼下义庄焚毁,徐子孺的遗物中又找不到任何线索,若不能从账目入手,竟是寸步难行了。 在座几人心中隐隐罩上一层阴云。 武释思量片刻,道:“目前的情形,似乎是县衙的人狗急跳墙,先一步毁去部分证据,好让我们无从下手,不如以此做些文章,叫他们先自乱阵脚。” 商闻柳喝ko茶润嗓子:“武佥事说得不错,徐知县的尸身情况尚存诸多疑惑,我们当日正从义庄离开,晚上就着了大火,烧了个干净。只是有一点存疑。” “何事?” “身首分离。若说是被这幕后黑手杀死焚尸,那也没什么值得深究,可问题就出在死状上,那守庄子的老者死因太过蹊跷,如果是因为见过我们的相貌,恐怕不足矣让他死,还是以这般残忍的死法。且既然事先已经知道京城有人将要抵达,他们这样做,岂非自寻死路?”商闻柳尤有些气喘,轻微地咳嗽着,指头在方才写字的白笺上一点。 “高阿五”三个字上,圈了重重的朱墨。 他嘴边噙了一丝笑:“事出反常必有妖,守庄老儿死得这般古怪,倒像是有人刻意引我们在意此事。” 确实如此,杀人封ko便罢了,颈子胸ko随便豁一刀就能死透,何必大费周章把人脑袋给砍了,授人以柄,蠢得不能再蠢。 武释沉默一阵,不自觉交叉手指,抵在下颌处:“如今的情形,云泽县衙的人肯定逃不开干系,这其中人员众多——莫非县衙之中,还有另一股势力?”“这也说不准,也许是云泽县中生了龃龉,也许是......”他忽然缄ko,眼神掠过周遭,虚虚望向北方。 是云泽县官衙的方向,黑沉沉的一片,蛰伏在潮水一般的夜色中。再往后,秾黑一团,星星点点分不清星光还是灯火的光点散布其中,那后面山岭绵亘,河流激荡萦曲,遍布深深浅浅幽黯的深壑——武释福至心灵,惊愕地看了商闻柳一眼,他罕见地绷紧了肌ro,齿颊紧闭,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了。 商闻柳苦笑一下。 天地不仁。人的头顶上是浩浩皇天,莽莽无边的天穹覆下,盘旋的苍鹰游云眄视芸芸群姓,继而有无数升斗小民以血ro之躯构筑帝国。凡人之所至,是造物天成,因此承袭因果,涓涓不壅地将每一桩人事勾连,蝼蚁筑巢一般,有人衔泥而来,有人攫泥而走,衔泥之人是否无意间为攫泥之人踏出一条生路?人间的勾连,像一张密网,那网的尽头呢—— 那里是大梁万千忠勇英魂戍卫着的心脏。 他们都有同一种预感,此时此刻,那张网,已经密密匝匝铺来了。 灯火蛇信似的伏窜着,商闻柳沉下眸色,黑水银一般。 张燎满脸晦气地往家里走,天一黑,气温就慢慢的冷,他上衙时就没穿多厚实,这会儿直缩脖子,拔毛鹌鹑似的。 娘的,冷死算逑。 他低着头往前冲,冷不丁看到前面隐隐透出些光晕,泛青的石板上一圈一圈漾出来暖黄的灯光,地上不知道哪家婆娘泼的水,早cun里晾不干,粼粼的映上一条黑黢黢的人影。 张燎心中骇然,浑身一震,止步不前。面前丈许远站个提灯的小瘪三,借着光能看到此人脸上横亘一条蜈蚣般的疤痕,还是新伤,狰狞红ro外缘翻卷开一层,边缘凝结了些许黑色药渍。 是廉善。 “张大人,你上哪儿去?咱们师爷寻你半天了。”廉善抖抖袖子,袖筒中寒光一闪,雪亮白刃让人看得分明。 “笃”的轻微一声响,一碗药放在书案边。 商闻柳困倦地从累牍中仰首,眼下淡淡一层阴翳,如梦初醒,眼中堪堪挤出几滴泪珠。 亮晶晶的泪眼半睁:“尤先生还不睡。” 尤先生忧心地望着他:“大人不是也没睡,虽有万急,也要以身体为重。今天大人咳嗽得太厉害,老夫去厨房熬了药,养神下火的,大人一会喝了,就快快休息吧。” 浓黑的药汁推到跟前,苦味瞬间袭至,商闻柳下意识皱起脸,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良药苦ko。”尤先生不容商榷,手指贴在碗侧试了试温度,“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喝了。” “劳您费心。”商闻柳使不上力,只好以手撑腮,白瓷勺子搅了搅药,想起临行前檀珠似乎塞了一包蜜饯进来。 尤先生依然立在原地,并没有走的意思,商闻柳有些窘迫,捏着瓷勺徐徐搅药汁,生怕被发现自己贪食这些孩子们的吃食,便道:“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这药我会喝的,先生且放宽心。” “我自然信得过大人,只是......” “何事?先生不妨讲来,若有难处,我自会竭尽全力改善。” “......”尤先生迟疑地眨了眨眼,话到嘴边却难吐的模样,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大人对那锦衣卫,可是十成十的放心?” 瓷碗呯零咣啷的,商闻柳还道是什么生活上的不便,此时一怔,倒被他问住,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尤先生此话何意,呆呆回道:“哪个锦衣卫?” 尤先生压低话音:“那位武佥事,当真可信?” 先前还任手下出言戏弄讥嘲,怎么看都不是同路人。 商闻柳确确实实没怀疑过武释的忠诚,就连来时的试探都是先入为主认为武释并非什么奸猾小人而设下。似乎......的确孟浪了些。 他想到临行前一天温旻来寻他时的情形,寻常的几句问话罢了,充满锦衣卫平日审讯的意味,只是此时忽然回忆起来,令他心ko陡然一跳。那天指挥使无端的怒意,莫非是为了辨他的忠奸么? 商闻柳微微发冷,轻手轻脚拢紧了领ko,愣神地想:那他现在,辨出什么了没有? 尤先生见他出神,干着急,合计着拍小钦差一下,没成想还没下巴掌,蓦地那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珠子坚定地闪过一丝光,嘴边还是挂着温和的笑意,二十多岁的年纪,竟然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放心吧,他的上官与我熟识,举目满朝武将,怕是无人出其仁信之右了。”
第41章 商人 黑沉沉的天色,屋里烛火摇动,熏香极淡,室盈暗香,主人想必是个讲究的雅士。 葛师爷靠在一张软椅上,脚下蹬一把小马扎,下人给削果子吃。外面不紧不慢一阵敲门声:“爷,胡散回来了。” 葛东敕支起半扇眼帘,懒散地说:“赶巧了,齐聚一堂。廉善呢?” 那声音回答:“还没信儿,应该快了。” 葛东敕翻个身,张嘴吞了喂过来的果子:“一会胡老板到了,让他再等等。廉善那狗东西,手脚恁慢。” 正吩咐着,屋外一连串火急火燎的脚步声,夹杂几句劝阻,估摸着拦不住人。葛东敕猜出来人,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挥挥手让削水果的下人出去。不出片刻,风风火火卷进来一个褐色襕衫的男人,两撇胡子长出嘴角,儒巾歪一边了,额上坠几颗热汗,哆哆嗦嗦往地上一扑。 他背上挂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的东西叮铃响成一团。 葛东敕笑一声:“胡老板这是何意,可别折辱了你这身衣裳。” “师爷,我负荆请罪来了!” 葛东敕抬头四望,悠悠道:“你负的什么荆,我这可没看见。” 胡散稍立起上身,窸窸窣窣从包袱里掏出几锭黄澄澄的金块。 葛东敕抚须:“那你请的什么罪呀?” 金子往前一递,胡散压低了身子:“前日去走亲戚,见到您派的人过来寻,我就急忙回来了,师爷饶了我吧!” 葛东敕道:“我何时派人去寻你?” 胡散急道:“不曾不曾,只是收到了信件!” 葛东敕示意他起来:“瞧胡老爷风尘仆仆的,趴在地上成什么样子,让外人见了还要戳我脊梁骨,指摘我的待客之道了。” 葛东敕递上一方绫巾。 胡散接过擦了擦汗,把金子包好,送上去。他观察了一会儿葛东敕的神色,唯恐面前这位忽然发难,葛师爷打量了会那包着金子的包袱,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对着胡散道:“胡老板站着干什么,坐。” 胡散犹犹豫豫地,屁股还没挨着坐垫,忽然听见外面一个呼哨:“爷,小的来迟了。”胡散本就心神不宁,屁股一歪弹跳而起,没站稳“咚”地落在地上。 廉善揪着张燎从外面回来,见屋内二人如此情状,脸上那条蜈蚣样的伤疤忽的抽动,嘴角咧开一个流里流气的笑,啧啧道:“这不胡老爷吗,几时到的?这身秀才衣裳不错啊。”“刚到,刚到。”胡散满脸晦气,勉强回个笑脸。 “闭上你的狗嘴。”葛东敕踹翻了踩脚的马扎,廉善一缩脖子,老老实实站在边上等踹。熟料那脚并未过来,葛师爷叩叩桌板,望着张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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