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令庵略略交代了军务,李庚又说:“探子回报,盘京闹了旱灾,大大小小的灾一算,怪不得上元夜狗急跳墙……盘京今年的秋收得够呛。” 后面半句没有接下去,皇帝不说,黄令庵想也明白。 大梁边境被践踏之耻,二十年前记在史书上,也记在每一位皇族。每一位铮铮铁骨的臣子心头。如今敌国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自己又日益壮大,是一雪前耻的良机。 黄令庵久久不语。 李庚振袖而起,唤来内侍,徐徐展开一张地图。大梁、盘京、朔西部族三足鼎立,已有一百余年,期间各家力量此消彼长,面对疆土,为王者虎视眈眈。 “黄卿请看,一百多年以来,三家天下,分裂神州,天下人乞一统日久!今我大梁,国富民强兵肥马壮,虽有廿年前兵败,却只是因主将失德!二十年厉兵秣马,足够了,朕不愿做守成之君,朕要做拓土之君。”李庚的眼睛里烧着狂热。 黄令庵叹气,道:“陛下,大梁开国至今,八位帝王,确无一朝有我朝之繁盛。只是此时出兵,万万不可。”
第39章 相谈 李庚不悦,左右扫视,内侍惶然退下,皇帝隐忍道:“何出此言。” “圣明如陛下,容臣一秉愚见,”黄令庵道,“臣曾观阅过去十年的天时。” “自先帝轸庸十年,气温日渐寒冷,朔西边境一带冰灾严重,大雪埋人,十里难见活物。受冰灾影响,自北至南,近年的夏收秋收都不尽如人意,送往薄云关的军饷军粮尚能有余,但随着军士增多,很多卫所屯田也供不上粮。人一多,兵器火器也要增加,生产和维护都需要人力物力,工部的人已经跟不上......” 黄令庵侃侃而谈。 皇帝身在帝京,边关诸多艰苦,已经没有人敢告诉他,有胆子说的,折子都不知道被扣在哪关长绿霉了。 黄将军的意思,要想发兵,当选在于民于国都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如今后方脆如琉璃,一旦大军赴西北,生变则两头难顾,国祚譬如累卵。李庚原以为自己只有白银这个难题,黄令庵这么一席话,令他胸中郁愤。 李庚悻悻卷起地图,眼尖的内侍上来,李庚扫一眼,几上摆的茶已经凉了:“松湛呢?” 那小内侍瑟瑟道:“松公公今日不在殿中当值。” 小内侍不懂看菜下碟,李庚指了指茶杯:“换些新茶来。” 黄令庵和善地笑笑,小内侍下去后,他抚着胡须:“适才陛下说,不愿守成。臣请示,此成为何成?若是疆土守成,如今四方平定,纵有三方鼎立,却大可不必操之过急;若是守民成,令百姓休养生息,圣人得威望,众心所向,未尝不失拓土。楚有一鸣惊人,而大梁幅员辽阔,正是蒸蒸日上之时,陛下已是云端,真待陛下一飞冲天时,必将声震寰宇。” 黄令庵擦了把汗:“是故臣以为的守成,是守先皇之志,于此志中兼施仁政,守成之后,则万方可待。陛下登极以来,仁政畅行宇内,赦大辟、免赋税,譬如甘露洽沾濡溥,使九州松茂竹苞,其中固有先祖之余荫,却更是陛下之宏图......疆域与民心,此二成,皆在陛下取舍之间,” 李庚一笑,恰好热茶端上来,他提过玉壶,晶莹润青色的茶液斟好:“说得好,黄卿的这一段‘二成’之论,想必要传唱于天下文人ko中了。黄卿,请。” 黄令庵伏拜,起来饮尽。 商闻柳看账半天不到,已经一个头两个大。 文人读书作文,佼佼者构思无滞、悬然天得,商闻柳算不错了,到了算术此道,满脑子辞藻如遭茅塞,全然一潭死水般了。 云泽县的公廨敞阔,此时空无一人,都在外面战战兢兢等着钦差出来,屋外蜜色的阳光泄地,本该是热闹的气氛,却无一人说话。商闻柳毫无头绪,叹了ko气,晃晃胀痛的脑袋,门一推,两个青绿衣裳的锦衣卫小旗站在门ko,绷着一张冷面,齐齐回头:“大人!” 商闻柳被吓了一跳,昏沉沉的脑袋也不晕了,记忆里某张脸的神情和眼前两人对上,他暗暗想,果然是指挥使带出来的兵。 “辛苦你们了,暂时先回去吧。”商闻柳回头看了看倒扣在书案上的账册,边上还有几本没打开的,他看了就发昏,皱着眉问:“你们中间可有哪位精通算术?” 守门的两个面面相觑,摇摇头。 商闻柳也没抱希望,思忖着是否要请个账房过来,可放眼整个县城,有哪个本地账房敢妄算云泽官府的账?早知就从京城请一位来了,商闻柳头痛难当,回去抱了账册出来,决定今夜挑灯先把这些账粗粗过一遍。 有个小吏在边上看着,支支吾吾说县衙的重要文书不可带出。 随行的缇骑瞪了一眼,那小吏立刻噤声了。 张燎早在外面等候,畏惧于锦衣卫的恶名,不敢近前。他如今有几分信不过葛东敕,谋划着另留生路,存了几分讨好商闻柳的意思,可惜钦差大约信不过他,得找个机会表表忠心。 张燎琢磨着,打起精神上前,在两个门神一般的缇骑边上晃荡一会儿,鼓足勇气道:“商大人若是想,这些文书带回驿馆也是可行的,下官观大人面有难色,可需要下官协助?” 县丞本来不矮,可是锦衣卫更高,足足过了一头,张燎忍不住看了眼边上的缇骑,遏制不住地抖起来。 商闻柳听他说话,仿佛有几丝牙齿打颤的杂声传出,张燎又抖个不停,遂问道:“张大人很冷?” “不冷,不冷。”他听见锦衣卫的鼻间呼出一串气声,抖得更厉害了。 商闻柳轻笑:“多谢县丞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温旻一进殿,正巧遇上黄令庵出来,他们许久不见,匆匆照面,相互点头致意。 奏对过这几日的要务,指挥使总算轻松,出宫时,在午门外宫墙边遇到正等着他的黄将军。“温指挥使,等你多时了!”黄令庵即便一身便服,武将的气度还是在的,他的眼神里满是看向后辈的慈蔼,温旻不大爱笑,此刻在这样暖煦如阳的注视下,居然难得舒心地露出一点笑容。 温旻道:“黄将军受累久等了,在下刚得空,这就让家里仆人略备薄酒,给你赔个不是。” 黄令庵大笑:“那便多有叨扰。” 两人骑马到燕子巷,正是午饭时,老奴开了门,颠颠地去后厨点火开灶。 “还从未来过你的府邸,这小院子清净,让我想起一位故人。”黄令庵笑吟吟地捏须。 他的胡须修剪得整齐,为了朝参,在奔赴京师前就让女儿整理。温旻这些年也想蓄须,曾经尝试过一次,不过因为繁忙,没有时间打理,时间一长满脸杂草也似,便索xin不再蓄,刮了干净也省得麻烦。 黄令庵这把胡子就很有武将的风范,温旻心生羡慕,想着什么时候再试着留一把飘逸美髯。 对面的将军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很快饭菜做好,为了这位贵客,温旻叫人启封了一坛他藏了许的陈酿,托人从朔西带来,从不舍得喝。 指挥使府上新请的厨子手艺不错,清淡小菜也能有风味,这日加了几道大ro,空有手艺无处使的大厨终于得机一展厨艺,满座流香。 黄令庵早闻到酒香,心旷神怡,他是个老酒鬼,启了封泥,先抿上一ko。 酒醇且烈,不多时,便微醺。 “秀棠和我那故友简直如出一辙。”黄令庵感叹,细细端详着温旻,指挥使天天风雨来去,肤色微深,刀刻似的五官,纵然穿了板正的官服,也难掩其锋锐,黄令庵微微出神。 温旻道:“将军的故人想必也是高义之士,秀棠岂敢。” “何须自谦,我夸你的,收下就是!”人一旦陷入旧事中,便难以抽身,黄令庵怔怔地想着,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英年早去的故人。 转眼间,菜上齐了,两人一同动筷。温旻心里还怀着事,眼神频频望着西墙,那头空荡荡,隐隐有几座屋舍的顶冒出头来,清淡淡的烟色里,又望不见了。 黄令庵瞧出他的不对头,问其缘由。 温旻顾左右而言他。 “你这眼神,我却熟悉得很。”黄令庵摇摇头,神情十分无奈,恨铁不成钢道,“我闺女看她情郎时,也是这般模样!全然不把她爹挂心上喽!” 温旻一时惊诧,微醺时忘记收敛,所想全写在脸上了。 黄令庵呵呵一笑,道:“你想说我闺女揍遍边镇大小武馆,居然有情郎,还是被我说中,害羞了?” 温旻被看穿,微窘撇开目光。 “秀棠是适龄,想这些也没什么。我那孩子,唉,陛下调来的那个秦瑞燮!”黄令庵叩开心事,不满地敲桌子,“我起初也以为我们家这小子、不不,这丫头没人敢娶了,媒人说来的小伙子都打回去多少个了,偏这个秦家的小子不用刀枪棍棒,就凭一张嘴把我们家丫头说得死心塌地。当然啊,秦瑞燮确实人品还行,不然我早扒了他的皮了!” “你没见着我闺女那样,他们才认识才多久啊,看得我这老鳏夫浑身酸唧唧的。”黄令庵一副白菜被糟蹋的表情,温旻尚未成家,没法体会他的这种纠结,只好捡好话说:“秦瑞燮是秦阁老的堂侄,我也听说过他在浙地的功绩,是位青年才俊。” “这一码归一码,还是得等秀棠将来有了女儿,才能体会我为老父的酸辛咯。”黄令庵倒酒,一饮而尽。 温旻扶正酒壶,黄令庵见他心事重重,想来这傻小子也到了婚配年纪,便以为是犯相思,睁着迷蒙醉眼,打趣道:“小子这是瞧上谁啦?” 温旻解释:“您误会了,是一位朋友。” 黄令庵长长地“哦”了一声。 温旻心说这误会怕是解不开了,便索xin讲了:“起初有些误会,后来得知,原是我先入为主,错怪他了。” 黄令庵道:“那可要和人家说清楚哇。” 温旻挟颗花生吃了,安抚下胸中鸣噪:“会的。”
第40章 案情 “账面上的事,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下官叙述的?”张燎擦了把汗,已经月上中天,官驿的屋里屋外灯火通明,大有通宵之意。屋外锦衣卫巡逻的影子绰绰映在门纸上,保持按刀的姿态,逡巡之间宛若狼顾。 钦差就坐在灯下,灯罩子没罩,方便随时剪灯花,那橙黄的火苗就随着一阵一阵的风轻窜。钦差大人丰颐白净,清清淡淡一丛淡墨绘的修竹似的,在灯火下暖融融一照,透出些肌肤的红光,好女一般,几若透明。张燎一怔,仿若扑面一阵芝兰香气。 商闻柳眼睑微动,漆黑的眼仁静静盯住张燎:“我是个死读书的,从前只知圣人一家之言,今日听了张大人的点播,才知道当年百家争鸣,为何迟迟百年后才有个定论。” 张燎一听,一时也分不出他是个什么意思,只好不住地往外倒谦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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