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录回想片刻,如实说:“他只是喊冤,还有......刘千户向他收了钱。” “平时玩岁愒日,收钱时冲得倒快了。”温旻虽骂,却也无可奈何,民生艰难,又岂是刘千户一人之业。 “他家人可有交代什么?” 唐录眼前又浮现出钱谦明女儿的模样,他顿了一会儿,道:“也不曾说什么,只是哭,接着就是骂。” 温旻垂眼,叹气道:“叫人去看着他的家眷,听到什么再回来报吧。” 唐录应是,正要出去,后面又是吩咐: “还有,诏狱里面让人好好守着,仔细别让人死了,万岁恐怕要亲自提审。” 此前杂耍班的人犯死了已是他们失职,此次若是再没留神,就不是一句警醒能过去的了。 “领命。” 离去时,只隐隐听见屋里好一声怜悯似的长叹,不知是怜天下,还是怜己身。 ...... 月半弯,霎时间乌云遮月,皎白莹光堪堪收歇,头上光也黯,耳边声也远,巷子里只有几声夜猫儿嘶叫。 “好汉,万事好商量。”商闻柳也算经过风浪,此时尽力平缓语调,不露怯懦。 岂料那凶徒忽的将他一推,他没站稳,跌跌撞撞扑倒在地,身前是一堆用旧的木材堆,极为硌ro,商闻柳膝盖不甚磕撞,疼得他倒抽一ko气。 这时候身后响起打火石的声音,一撮火苗亮起来,持刀的狂徒粗暴地扳正商闻柳的身体,火光照过来—— “怎么是你?”那持刀的歹徒一愣,随即啐一ko:“真他娘晦气!” 商闻柳长吁一ko气,摇摇晃晃从木材堆上爬起来,站定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阁下......古康成?” 古康成身上有股赌场才有的大烟和汗臭味,商闻柳经常在他生父身上闻到,思及此,他不禁皱起脸。 衙门里作伪证的那张恶心嘴脸还没有忘记,商闻柳没法给他好脸色,何况此人方才还对他还起了杀心。 扶正了发冠,勉强收起厌恶的神色:“你……从赌场来?你爹怕要到处寻你。” “他管得着么?”古康成没想到撞上他,一阵烦躁,“他欠老子的都没法儿还了,哪来的脸再说教。” 古秋吟古道热肠,没想到他的儿子却沦落如此。商闻柳不知他们父子间究竟有什么龃龉,一时语塞。 “你是官,我不劫你。”古康成眼睛冒了许多红血丝,这是他彻夜在赌场豪掷的成果。 他喉咙里吭着粗气,极为凶恶地将商闻柳往外推:“赶紧滚,挡着我发财!” 商闻柳打着趔趄,一连退后几步,脱离古康成的推搡,平静地说:“不必了,我给你钱。” “我走了,你还会打劫其他行人。”商闻柳吃力地扯着钱袋子,他的钱袋放在里衣外层,栓得很牢固,平时没有用钱的地方,不会轻易拿钱出来,“里面还剩一点碎银,是我这个月全部的饷,拿回去顶一阵子吧,找个营生做也好,跟着你爹卖馄饨也好,别做这些恶事了。” 他总算扯出钱袋,继续说:“你漂泊在外,爹娘很辛苦。” 古康成没吱声,两眼直勾勾盯着钱袋,显得十分疯狂阴鸷,像豺狼见了生ro。他哪里会听呢,那个钱袋里是他翻盘的资本,是他快活的源泉。 赌桌上互称大爷,做什么营生都不如赌博爽快,古往今来的赌徒都是如此,他已经疯了,疯子是听不进劝诫的,癫狂地欲望和森严的律法碰撞,他只能勉强趋利避害罢了。 古康成夺过钱袋子,忽的黄牙半露,挤出个皮笑ro不笑的可怖笑容:“多谢官老爷,小的不再做了。” “你回去,切记......”商闻柳拢好衣襟,正抬头说话,却发现古康成已经溜得没影儿了。 想到古秋吟提到儿子时的愁容,商闻柳又是叹息。 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今日这钱恐怕是白给了,只能期愿古康成自个儿良心发现,不求他痛改前非,只求这劫道的事万万不要再做了。 今日事没做成什么,钱倒先赔上了,商闻柳说不出心中滋味,终究想着今日少一人受灾,便也半是酸辛半是怡悦地回去了。
第27章 逐客 户部侍郎钱谦明落马的消息当夜就传遍了京城官场。钱府大门上了封条,前后左右还留有兵马司守卫,一家子女眷被驱去城外庙子里住,贴身藏的珠宝裙钗全给了尼姑,换来几个馒头、几件僧衣。 第二天一早,守在庙宇旁的暗哨并没有注意到进城采买的尼姑中多了一个老迈的老尼。 到了集市,老尼姑鬼鬼祟祟钻进人群,穿街走巷到了东门街,一个尼姑在庙宇林立的街上没什么稀奇的,老尼姑丝毫不引人注目,她紧紧握着怀里那只小盒子,额上涔涔落下汗。 她来到一户人家后院的小门边,三长一短,叩响了边上一只掉漆的小铜环。 看后门的老头开了门,上下一打量,疑惑道:“生面孔,你是打哪儿来的?” “是......是钱侍郎——”老尼姑打扮的婆子战战兢兢,递上盒子,里面是钱谦明的信和一些钱庄的票据。 老头一听,连忙把人往外赶:“去去去,我们老爷哪有功夫见你。” “您开开恩!把这信送给阁老吧!”婆子哀求。 “不见就是不见,这么多人来府上拜谒,也没一个你这样的!再胡搅蛮缠,仔细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看门老头就要和上门。 “老李,什么人呐?”里头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女子的问话,懒懒的,没什么架子。 那扇门忽的合上,老头han糊地回答:“黎姐儿,是个刁妇在这里胡缠,这就要打发走了。” 婆子听那女子在家里大约是个叫得上名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一拍门,凄厉道:“好小姐,观音菩萨!救救我们家老爷!” 看门老头没料这婆子忽然发癫,掌门的手蓦然松开,那钱府的婆子趁机撬开一条缝,鱼儿也似钻进来,正见一个杏粉袄裙的女子立在那儿,婢女的打扮,神情却张扬得很。 “菩萨!贱奴求您发发慈悲!”婆子扑在地上不住磕头。 郑黎儿一听,笑了,没去发作这不请自来的失礼,明艳的脸蛋像朵茁然的桃花,她伸指头挑了挑鬓角发丝,好笑道:“还观音菩萨呢,我可受不起。” 话虽如此,马屁却实打实拍对了。 那婆子见有些希望,便殷切抬头:“贱奴是钱侍郎家里来的......” 她一句话未说完,郑黎儿脸色陡然一变,方才还cun风一样的笑脸这时候挂上冷厉的神情,鲜红蔻丹指着婆子道:“你家老爷出事,寻来阁老府作甚?老李,快叫人来把她赶出去!” “菩萨听贱奴一言!主子们只求阁老保我家老爷不死,其余的......”婆子些许哽咽,“其余的便顺应天命......” “保他不死?你们如今还有什么天命可顺,”郑黎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钱谦明办的这烂事,蠢到家了!私通外敌怎么判,律例里写得清清楚楚,不株连九族都是法外开恩!那是盘京的贼子,底细都没摸清就着急收钱!万岁要他死,满朝文武要他死,我们家老爷一人怎么保得住?” “真想救你老爷,挨家挨户去求吧!”郑黎儿撇撇嘴,见那婆子要塞钱,脸色一变,连忙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家来的婆子涕泪涟涟:“求、求求您......” 郑黎儿一跺脚,挣开婆子的手退了几步,瞪着杏眼:“快把这疯子赶出去,莫教老爷看了,平白污了眼睛!” 老李先前只是说些狠话,倒也真不忍心叫人来打,便苦ko婆心劝,谁知这婆子疯癫地乱叫,只好高声叫了几个带刀家丁过来赶人。 郑黎儿懒得去理这出闹剧,快步离开后院。 到了晌午,阁老府暂止见客,离用饭还有一段时辰,郑士谋在内堂坐着,一月底了,天气回暖,门敞着,门槛前摆一只炉子,阁老在煮茶。 茶叶是学生送的金骏眉,郑阁老喜欢这个名字,几十年如一日只喝金骏眉。 煮茶的人手法不精,纹银碾子里还残剩不少茶沫,风炉的火不徐不疾地燃,水未开,郑士谋盯着看了会儿,拿了把扇轻轻扇风。郑黎儿缓步过去,替干爹执扇轻摇。 “扇大了。”郑士谋一指,那炉窝窝里的火苗扑簌明灭。 郑黎儿脸一红,低眉放慢了手劲儿。 “这才回暖,不去选些好料做衫子,怎么想着给爹来摆扇子?”郑士谋扯出绫巾搭在煮茶的陶盖上,微微掀开,里面金黄的色泽已经煮出来了,清香溢出一丝,茶水映着白亮的天光,微颤出波纹。 “好不容易休沐,也不必改ko叫老爷了,爹还要赶客么?”郑黎儿嘻嘻一笑。 郑士谋慈父样的一笑:“就你会胡扯,爹几时赶过你。真要赶你走时,那是婆家来要人的时候喽!”郑黎儿一听,脸色有些不自然,她手上不停,欲盖弥彰道:“黎儿才不稀得甚么婆家,咱们家就挺好的。” 她是郑士谋从街边上捡的,从前是个与野狗争食的乞子,那天被路过的马踹翻了,一顶蓝织金的轿子忽然停在身边,从此便做梦似的飞上枝头了。 郑黎儿满肚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她没学来机关算计,单纯得很。 “还念着那个小子?”郑士谋沏好茶,手腕搭在托盘边上拂溅出的水珠。 郑黎儿怔了怔,喉头有些酸,她咬咬牙,坦白道:“爹,女儿只喜欢他!” 郑士谋凉凉掀起眼皮,昏浊眼珠看了眼郑黎儿,再收回目光慢悠悠理着细茶梗子:“他不是你的良人,黎儿是我心尖的宝贝,将来干爹安排你嫁学问顶好的大官。” 郑士谋说“干爹”的时候,没有之前那股亲昵劲了,郑黎儿晓得再怎么使xin子也拗不过干爹了,到底是个女孩子,眼里闪了些泪花,好一似cun桃han露。郑士谋不说话,晾着她。半晌,郑黎儿站起来,擦了擦泪水,半躬身子道:“女儿去厨房看看午膳。” 空荡荡门前又只剩下阁老一人。 郑士谋歪着头,一腔哀思不知付谁说。 隔了两天,刑部连同锦衣卫的调查文书送去御前,接着圣旨颁下,说前户部左侍郎钱谦明私收贿赂,致使贼人祸乱京师,又从家中搜出白银万余两珠宝十数箱,最后判了个午门问斩。皇帝念其妻女无辜,褫夺诰命封号遣送原籍,责令后人永不从仕。 这出细作案总算有惊无险的落幕,朝臣暗自松了一ko气。 钱谦明家里搜出来的钱排上了极大的用场,正月二十五,斋戒三天的天子从朝仪殿出发,身后随大驾卤簿,身乘九龙车,数百臣子随扈,浩浩荡荡出了宫门。 清道旗所过,黄沙覆地,兵甲车马的冷硬碰撞声夹杂在箜篌龙笛奏的乐章中。两道的百姓悄悄从窗缝掀帘而望,见到四方瑞兽、日月风雷舞于旗上,那是大梁的血脉精魂。他们只消再胆大一些,便可望见车辇之上,明黄纹龙帐幔不经意扬起的缝隙间,大梁威严不可侵的皇族们,正襟危坐等待这一场浩浩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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