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清翻了页书:“兰台不让你进门吧?” 想起在商闻柳门前吃的闭门羹,陆斗又气不打一处来:“嗯!” 傅鸿清失笑:“你们一个二个的,净捡我欺负。” 陆斗直直望着他,不说话,等他给个交代。 傅鸿清叹ko气:“你们都做了好人,反而我成了坏的那个。” “犹敬也知道,被害的县官是他多年好友,甚至论得上知己。兰台是个好孩子,xin子犟,赵文良那么对他都没有屈打成招,张睢阳齿、颜常山舌,莫不如是,兰台他不惧死。犹敬,我说得难听些,士为知己者死,兰台要是真死在那儿,是为慷慨壮举,他不会有半句怨言。” 陆斗不说话了,他坐在书房摆的太师椅上。是啊,商闻柳等故友回信那么久,只等来了对方横死的消息,他怎么会袖手旁观。 “可、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你先不要急躁,听我讲完。我奏请皇上,请锦衣卫派人随行。”傅鸿清不紧不慢喝ko茶,安抚着陆斗,“是指挥使那边的人,他那一枝虽然油盐不进,却是皇上从朔西带来的人,实实在在办了实事的,不会耍那些鬼蜮伎俩。” 陆斗嗓子一闷,哑声说:“可那温旻,似乎同兰台有过节。” 傅鸿清站起来,踱到陆斗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只手有种清润人心的力量,傅鸿清就是这样的人,陆斗没做声,听见傅鸿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旻和那些下作之人不一样,虽为武者,却有君子高风。” 陆斗嘟囔一句:“你倒是很会识人。” 傅鸿清微微一笑。
第29章 质问 “一身去国六千里……”念了个把句子,外头极怒的呼声终于停了,商闻柳继续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一怔,眼睛里有些发胀,急忙转身躲开房里的檀珠。 这两日都没睡好,梦中总有鬼影乱晃,一会儿是门前白衣厉鬼,一会是从水底爬上来面目狰狞的亡父。 即便不信鬼神,他还是怅然地想,哪怕托个梦也好。 呆坐良久:“檀珠,去看看外面人走了没有。” 檀珠正在理干净的衣裳,闻言动作一停,也没打算动,有些迟疑问:“公子是不是同陆哥哥他们吵架了?” “......算是吧。” “唉。”原来如此,檀珠老成地摇头,“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呀。你们可要赶紧和好啊,我可馋陆哥哥给的蜜饯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商闻柳本是躲着陆斗的质问,一头扎进书房里找书看,可他哪里看的进呢,睁着一双恍惚的漆黑的眼,有些无奈地抽出心思看着檀珠。 忽然,他又魂不守舍地嘱咐:“最近我要出远门,你要不要去何伯伯家住?” “公子要去哪里?有公干?”檀珠接着思索了会儿:“不去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商闻柳的眼神微微躲闪,按正常行进来算,云泽县距京城有四天的路程,除去耽搁在路上的时间,少说要十天半个月。更何况此行凶险,能否回来还是未知。 他怕檀珠追问,便顺着她往下说:“一个人在家记得锁好院门。” 说完还是不放心:“要是我太久没回来,你还是去找他。” “要去很久吗?”檀珠没起疑心,小脚一深一浅地走到门边,拉开门往外走,她记着去门外看看陆斗走了没有。 “......半个多月吧。”商闻柳支支吾吾。 檀珠走到院门前,将门拉开一条缝,眼睛贴着望了望,发觉没人,便索xin拉开了,整个身子探出去。 陆斗已经不在门前,几根瑟瑟的枯草在风里发颤,一排青石板嵌在泥地里铺向外,门前萧条,看着不太吉利。 小姑娘都是爱漂亮的,自家门前也该漂亮些。 向屋里嚷了一嗓子,檀珠蹲下来,低头端详一阵光秃秃的泥巴地,心里嘀咕着种几颗花草在门前做点缀,正盘算着,忽的一双靴子映入眼帘。 是一双官靴,鞋面料子透着隐隐暗纹,在亮白的天光下显露出些许端倪。 她顺着靴子向上望,看见一张噩梦里时常出现的面孔,逆着光,呈现出黑沉沉的煞气。 院外一声巨大的推门响,商闻柳几乎是瞬间冲出房门,院门前小孩捂着额头,想来是刚才那一声撞着了,院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概是刚从宫里回来,刀还没卸,风尘仆仆的。 他松下一ko气。 那赫然是面带愠色的温旻。 檀珠一见他就打怵,眼泪已然在眼眶子里转,指挥使还没弄明白这孩子怎么总缩脖子瞪眼的,一声清脆的哭喊就响起来: “公子!呜呜呜啊——” 温旻未及发怒,先被弄得一头雾水,困惑地想:好古怪的孩子。 檀珠哭哭啼啼往商闻柳身后钻,一抽一噎观察那不速之客接下来的动作。 但那骇人的高大男人只是定定地站在门外,不屑踏进门似的,商闻柳笼袖立着与他对望,也不说话。檀珠愣愣地看着这两人,觉得有种奇妙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 主人总归要招待客人,不管客是恁般模样,商闻柳虚虚一弯腰,脸上还是挂上和煦的笑:“指挥使进来喝杯茶?” “不必了。”他拒绝,咬了牙问:“你自己要去的?” 他寻求着什么,或者是一句实打实的否认,或者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凉水。 “檀珠先回屋里吧。”虽已猜到他来是问这个,商闻柳还是觉得奇怪,这和温旻没什么关系,除非,除非—— 商闻柳有些发虚,他垂下眼睛想一阵,知道自己没什么可惧,忽然对上那凌厉的视线了:“是我。”掷地有声,“是我自请前去的。” 真是一盆凉水。 温旻像是头次见他,目光忽的变冷了,将他从里到外刺了个透,好像跌进冰窖一样砭骨:“你......” 你就那么想着名利? 这是温旻几欲脱ko问出的话。 他们的交情不足以让这句话出ko,温旻懂得人情世故,咽回了肚里。 人要往高处走的,众生百业,无不是以此生枝展叶,可那都是奔着活路去,眼前这人已经为自己铺了一条死路,全然无知往上奔呢!温旻胸ko有些发紧,他见过那双眼睛里的光,不该是这样的。即非孤山林处士,至少是那梅根残雪,不该是汲汲营营追名逐利的投机之辈。 区区蚍蜉,妄图撼动参天巨树,死了也不顾吗?权势有什么好的?可温旻忘不了那一眼,不希望这样的人陷入泥淖,因此总想帮持一些,可现在呢,究竟是怎么了? 他全然会错意了,商闻柳也不晓得他的心思,更没想把故去县官是自己多年好友的消息大肆宣扬,只是叨叨地念:“是下官自请去云泽县,查明县官被害一案。” 小院子里谁也没说话,商闻柳没动,双手在袖子里捂着,一个冬天过去,肤色养得雪样的白。他人瘦,配上这样的肤色倒显出一些孱弱,好像风来便会倒地。眼下还有些青,是这两日睡眠不好的结果,眼角翘着,眼珠han了一些水光,反而透出些微怯的情态。衣裳是士人间流行的道袍,竹青色的,松垮披在身上,修长脖颈伸出来,不至于太细太瘦弱,白嫩嫩的露在风里,两摆的暗褶露出来一小片,欲语还罢,犹抱琵琶半遮面。 温旻犹自怀着怒气,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把商闻柳上下扫了个遍。 “指挥使特意前来,是有什么指教?”商闻柳像是看出来温旻的不悦了,还是柔柔好拿捏的样子,温旻却在这一声里败下阵来。 指挥使按着刀,他的确是来指摘来责问的,此时却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 温旻背过身,冷冷抛下一句话: “武释会随你同去。......他是可信之人。” 怕听到院内的回应似的,指挥使长步一跨,抬脚过了那道莫须有的门槛,倏地没影了。 皇宫的圣旨很快拟好。 休沐第二天,刚点过卯,大理寺迎来浩浩荡荡一队人,为首的松湛穿一身煊赫的大红贴里,金线隐隐走在蟒襕里,内宦昂首瞧着满衙跪下的落魄士人,细白的手一抖,明黄圣旨落在手里,轻轻展开,宣读起来。 商闻柳跪在傅鸿清身后,看着圣旨送到傅鸿清手中,再递到他面前。 那漂亮精神的内宦笑吟吟说了声:“贺喜商大人了。出宫时顺道过尚宝司,陛下嘱咐给您带了符牌和出京用的临时水牌,请商大人查阅。” 符牌是用象牙制成,上书御赐五品淮南道监察使,侧边楷刻了一行小字:出京即用。 商闻柳看他身后跟着一大列青贴里的小太监,再后面是黑压压的锦衣卫缇骑,排场极大。他有些眩晕,凝神望着手上的牙牌,“五品”两个字几乎烧热了他的眼睛。 往后的路上,他还有机会再触碰到这样的符牌吗? 又或者说,此一去,他还有“往后”吗? 忘了是多少年之前,继父的字画摊子被过路的官差蛮横掀翻,他蹲在父亲身边,抹眼泪骂道要做官将这些横行霸道的坏蛋统统关进牢里。 “官岂是这么好当的,除了满腹诗书,还要为天下先,可是便是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呀。”父亲俯身收拾被马蹄践烂的画,轻声细语的,像是在倾吐自己的感怀,“我儿有此壮志,为父何其有幸,可是人生数十年,很多事说不好。立志于此,却往往落身与他处,风景依稀似去年,人却不能。”后面再说了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 垂髫的孩子能懂什么,全当是大人的推辞,过后依然一心想着科举做官惩奸除恶。 直至如今—— 今时今日与往年往日,心境全然不同了,父亲的话便好像半知半解懂了一些。 商闻柳收回思绪,沉甸甸地牙牌还在手上握着,宣旨太监那乌泱泱的一队早就走了,大理寺恢复那副门庭萧条的模样。 “陛下身边的太监果真不一样,瞧那看人的嘴脸,把咱们当什么了。”钟主簿坐在他身边叨叨。 商闻柳恍惚地回应,钟主簿也瞧出他的异样了,以为是伤心过度,也没吱声,叹ko气给他拍背。 早先同僚就来w问过一遍,这时候也接了旨,商闻柳本该回去拾掇行礼准备出发了,他还是没懂,愣愣坐着等谁。 陆斗没见着人。 刚才接过圣旨就一直不见人影,一天下来只留个匆忙的背影给人看。商闻柳对他有愧,一直想道歉,却不知怎么开ko。 眼看到了下衙,陆斗找上来了。 他气没喘匀,官帽也歪了,露出网巾的一部分。身后跟着一个老头,半百年纪,胡子修剪得飒爽,双眼似钩面色红润,颇有些道骨仙风。 商闻柳惶惶地站起来:“犹敬......之前是我对不住你。” 陆斗瞧着他,脸绷了片刻,终于放松下来,眼睛还虎着瞪他:“你还知道对不住我,你家门ko也忒冷!”
166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