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静了会儿,折好写了字谜的条子还给檀珠,拐杖捏在手里,轻轻咳嗽一声。 “山野村夫。”他双手撑着拐杖,倾身向前,似乎想看清商闻柳的脸,接着话头一转,缓缓道:“......鄙姓关。” 这般行止,通身贵气,那里是山野村夫能做出的。 商闻柳不说穿,郑重道:“关老大人。” “怎么当得起。”关姓老叟扣住他作揖的手,淡淡拂去,“可还有笔?” “您请。”檀珠听了半天,晕头转向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忙不迭递了笔上去。 纸已经用完,老叟干脆起身,拄着杖悠悠选了一处白墙,执笔便写。 两行小楷,借着灯火辨别出内容:“夜来幽影中,清梦到柴门。” 诗句不明所以,只看得出落笔时的幽思,商闻柳不便问询,默默立在身后。那墙上还有许多字迹,仔细辨认,竟还有几处字迹与这老人颇为相似。 “先生常来此处?” 老叟背对着他,略一点头,拐杖轻敲脚下石板:“早几十年前,常来啊。” 他打开话匣子,慢悠悠地讲,用一种不容人插嘴的威严,似乎很习惯于这样讲话了:“三两好友,都道正月十八夜来停云观逢仙,一次也没见过,想一想,哪有这样的福气呢!仙人纵然尸解仙去,下界故事也难管,又怎会人人庇佑。” 檀珠绕着他看一圈,玩笑道:“老爷爷这样仙风道骨的,莫非您就是神仙?” 老叟一愣,反被小儿戏言逗笑,言辞颇有深意:“世上哪有仙真,只有鬼怪骷髅。” 松风缓缓送来,便是清冽如此,檀珠也没忍住悚然打颤。 “嗳,我的好先生,您在这儿!”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女子呼声,接着就是一粒黄澄澄的灯笼摇进夜色。 一名女子不顾仪态小跑而来。是位少见的美人,京师如今偏爱淡若白水的清秀佳人,这位偏偏张扬得很,穿一袭锦绣织缎的粉色小袄,边上滚一圈金丝线,耳挂金铛,鬓飞红蕊,光是扫一眼,都觉得跋扈十足。 再近了,那白皙脸蛋明若桃李,活脱脱一朵灼灼盛开的四月cun桃。 发现了他们两人,粉衣女子警惕地朝他们打量:“敢问二位尊驾是?” 饶是檀珠也看出来了,这女子气度与做派不像寻常人家的人物,自然这老叟也不是什么山野村夫,便缩在商闻柳身边没开腔。 商闻柳不卑不亢:“市井小民,在这里偶遇了贵府的老先生。” 粉衣女子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丝毫不收敛目光,她飞快地走到老叟身边,恭敬地道一声万福。 “先生,我才走开一会儿,您就不见了!”那语气像是问罪,却又十足娇嗔,像个在父亲膝下撒娇的娇蛮女儿。 “你自己贪玩,反倒怪我起来。”关老拄着拐杖,眼里有些宠溺,“这两位小友是我偶遇,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上来就寻麻烦?规矩都白教你了?” 粉衣女子低头,轻轻一跺脚:“我是担心您。” “罢了。”关老轻咳一声,转头对商闻柳笑道:“你我有缘,可惜今夜只能尽于此,来日再逢机缘,老朽请你喝茶。” “先生言重了。”商闻柳拱手送别。 夜色深重,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逐渐远去,隐没在清冽松香中去了。 商闻柳呆坐片刻,檀珠已经昏昏欲睡,靠在他肩上打呼。冷风袭来,小姑娘打个冷颤,迷迷糊糊拉扯商闻柳的手臂,小声问:“公子,几时回去?” “这就回了。”他站起来,再向关老题字的墙面望一眼,忽的愣住了。 那墙边的诗句旁不知何时又添了一行字,粗放豪野,俊迈飞动,挑折之间用的也是蜀素帖的笔法: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第26章 余波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晦暗的灯火隐隐约约照见这一行字,与那句清梦到柴门一样用意不明。商闻柳在纸上重写一遍,依旧不解其意。 是字谜?鱼龙脱金钩,拆字来看,是个“尤”字。 那人气度不像是泛泛之辈,可朝中并无尤姓大员,名字中带此字的大儒更是没有。 是隐喻?暗饵,是说他遭人诬陷下狱,脱金钩,是说他后来为温旻所救? 这也说不通,兴许只是信笔写来,并没有什么用意。商闻柳揉了纸,停下那些猜测,面前是一摞崭新案卷,他整理了桌面,提笔蘸朱墨圈点。 开年后刑部送交了一部分文书来大理寺,明面上说是移权,实际上移来的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这些家长里短的纠纷最为麻烦,处理起来耗时耗力,也讨不到什么好。大理寺虽有满腹牢骚,但不能抗上意,惟有吃哑巴亏。 刑部派来的小吏被他们私下骂了千回,可人家也没法子,堂上官吩咐,跑腿的哪能不照办。这几日寺卿与少卿都不在,忙cun耕的事儿去了,大理寺只剩五品以下的官员在,主事的几个便不理人,传信儿的刑部小吏连ko茶水都没喝上,黑着脸走了。 商闻柳倒是不在意这些,一一把那些案子勾了朱,标号排好后收归府库。 捱到了下值,他匆匆笼袖,顾不上与同僚道别飞快跑出衙门。 现在还是冷,天黑又早,他得赶紧去把之前短刀上落下的绿松石给嵌回去。年前本就想找工匠,结果被各类杂事弄得脱不开身,久了便忘了此事,开年不怎么忙碌,有了时间便赶紧去了结。 城内的工坊大都围着官邸,贵人多的地方好生财,穷人家平素也不会来工坊修补器物。找的金匠是个上年纪的老师傅,没到一刻钟,刀便递回来,松石莹绿有光,刀身的锈蚀重新打磨,鲜亮如新。 本以为一日安详无事,回去时却遇到大批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围住一处院落,像是什么大官的住所,远远见门匾上写一个“钱”字,商闻柳暗自思忖,朝中姓钱的官员中,担得起这样大院落的似乎只有户部侍郎钱谦明。 十来个青绿衣裳的持刀守在钱府门前,朱门大敞,隐约看见里面有个打着熊罴补子的在呵斥。 过了一会儿,几个头发散乱的妇人被搡出来,跌在地上大哭,形若疯癫,哪还有平日端庄娴静的贵妇样子。那哭声尖利,刺得人汗毛直竖。商闻柳默然站着,钱谦明这个人他不曾接触,但也没听过有什么好名声,不算是清流。他回想起上元夜的风波,又看见人群里没有温旻的身影,不由得离得远了些。 心里却止不住想,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户部的官遭查,联想起此前皇帝cun耕改籍南郊,他心中如坠惊雷。 锦衣卫出动,想必钱谦明得不着什么好,天色不早,商闻柳也不欲多看,加快脚步离开了。 虽然出门前就打过招呼,可这会儿天实在太晚,已然完全黑了,恐怕檀珠在家等急,商闻柳想了想,挑了条巷子里的近路走。 巷子里没点灯,夹道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屋子,只看得见纸窗户上映出的一点橙黄光晕,再有一小段路就能出去了,商闻柳有些冷,笼起衣襟继续走。 也该是他时运不济,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哗啦啦一串响动,猛然窜出一个黑影,一股只留存于记忆中的臭味窜上鼻尖,尖刀抵在他腰后,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钱都交出来!” 唐录挎着刀在钱府门外候着。 卫所的刘千户在里面颐气指使,先刮够了钱,再撇下一句“等着吧”,挥手叫人押了钱谦明出去。 收了钱,是不会办事的。唐录跟着这位上官缉捕过几次犯事官员,凡是最后死路一条的都被他勒索过,死人的钱拿着最安心——看来这位侍郎是再也见不了天日了。 刘千户昂首走出来,看着外面哭哭啼啼的钱府女眷,不耐烦地冲主母胸ko踹了一脚,武官这一脚哪里是区区弱质女子受得了的,当即昏死过去。 钱谦明的女儿尖叫一声,挂着泪恨恨叫骂,后头两个婆子搂着钱夫人,刘千户张狂地大笑。唐录没说什么,他知道刘千户素来看不顺眼文官,等大部分人撤出钱府,唐录跟在后面扫尾,叫手底下人送去两件大氅给钱氏母女。 钱家女儿边骂着番子无耻,边泪水涟涟为母亲披上衣裳。 大门已经封了,这家人无处可去,不知能否熬过今晚。 不过这已经不是唐录需要忧心的问题。 夜幕低垂,皇城刮起干冷的风,唐录夹着马肚回镇抚司,依然是那个不夜的皇城,临宛河两岸的j馆车马喧阗,红菱台灯火辉煌,进出纸醉金迷,往来玉佩金貂,这里是酒色财气的领地,绿鬓朱颜的美人倚在窗边,袅袅娜娜地对着楼下走过的男人扔下熏香的丝帕。 唐录目不斜视,打马走在缓缓流动的车马群中,泛着香味的丝巾不时落在他怀中,他随手扔下去,便听见楼上娇嗔的哼声。 辕门下火炬熊熊,黑夜里的镇抚司衙门恍如白昼,唐录栓了马,四平八稳进了温旻的屋,里头还亮堂着,温旻正在等他。 江抚那头已经基本摆平,按照江抚原来的计划,是把当夜巡街的名册连同城门吏的记录文书一并呈送御前,把放细作进城这ko屎盆子全数扣在温旻头上。唯一捉到的那几个哑巴竟也莫明死在狱中,这简直欺负到人家门ko了,温旻岂会坐以待毙,唐录是他得意副手,这几天奔走暗查,摸清各方的底牌,一路竟然查到户部侍郎钱谦明头上。 一夕之间,钱侍郎家被围得铁桶一般。 这一次名为搜查,其实已经算是抄家,带去的账房算了毛账,八万两白银有余,还散落一些珍宝珊瑚尚未归账,亲耕在即,将这些钱款收入国库,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温旻仔细听了唐录的报告,始终觉得怪异。 钱谦明贪污实在太过大胆,在家里放这么多钱,便是无人去查,总归要担心盗贼,这次太顺利了,顺利得好像是有人安排了这出戏,所有人身在局中任人摆布。 温旻拧着两股眉,笔尖始终悬在纸上不曾落下。江抚难容他,这是锦衣卫上下都知道的,眼下锦衣卫隐隐分作两大派,人人都知道跟着江同知油水丰厚升官发财,跟着指挥使——领那几个月饷去喝西北风吧。偏生温旻就是官大一级,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江抚许多事不得不憋着,这一憋,就容易生事。 镇抚司里闹不出门去的大大小小事情就有许多,温旻不爱作勾心斗角的伎俩,也懒得理甚么阴阳怪气地论调,江抚空有力气,好似一拳锤上棉花。这回有了由头,便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先前几次议事不叫上温旻,只怕也是江抚暗中捣鬼。 堂堂七尺男儿,承袭恩荫的官位就罢了,耍些鬼蜮伎俩更是手到擒来。 温旻不屑推敲,依然将目光转回文书上。 房中一片静默,唐录不明所以,闷声在桌前站着,过了半晌才听温旻道:“钱谦明被抓时,可有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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