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晏述被唤回了神。 “吹首曲子吧。” “你想听什么?” “随你吧。” 晏述点点头,取下随身带着的笛子,选了首宁神的曲子吹起来。晏述的笛声悠扬疏旷,却在这清冷的夜色中不知沾染了哪儿的忧愁,倒令人无端端听出几分难以排解的寂寥。但萧宁因为白日里终于定了与柳蔓蔓的婚事,心下轻松快意得很,只是吹着夜风,听着笛声,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一曲终了,晏述望着萧宁那半阖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笛尾的穗子,语调随意道:“前些日子,荷花池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萧宁答得很快,连眼皮都没抬,“怎么,你拒绝蔓蔓,和我有关?” 晏述心头一跳,慌忙摇了摇头,过后却反应过来,萧宁没看他,便开口道:“没。”他望着那人,心头那猛烈的跳动过后,却是一片寂静,他拒绝柳蔓蔓,自然是与眼前人有关,但偏偏这种有关,他半分也不能说。他等了会儿,见萧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又道:“我伤了她的面子,你可怪我?” 萧宁这回倒是撩起眼皮,颇为奇怪地转头看了晏述一眼,他道:“不怪。你一直那样待她,她自然也明白你的意思。她那日那么做,大约也是想求个心死罢了。也算求仁得仁,我怪你作甚,何况你俩的事,哪轮得到我来怪你?”萧宁此时委实觉得有几分奇怪,晏述那个人,一惯孤傲自矜,哪里是会在意别人想法的人,如今倒像十分在意自己怪不怪他似的。 “她是你心上人,你从未那般在意过一人,毕竟一处大的,我多少也得顾及你。”晏述淡淡道。 萧宁听了他这话,便就笑了笑,依旧转回去,如先前一般阖起眼,不再说什么。晏述望着他那悠然恬静的模样,心头却堵得不舒服。有个问题他一直很想问萧宁,今晚的夜色太静,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口:“那年,你替她向我讨真心。为什么?”晏述想不明白,哪怕过去了几年,他仍不明白,一个人如何能为心上人去讨要另一个人的真心呢?他自己的心意呢,他将之置于何地? 萧宁合着眼,唇角有浅淡的笑意,语调悠然随意,“哪有什么为什么,我瞧不得她难过罢了。知道她喜欢你,我自然也是心痛难过。但看着她一日日愁眉深锁、相思难解,我便觉得自己那些疼算不得什么了。我那时只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她展颜一笑更重要的事了,她是不是为我而笑又有什么紧要呢?” “是么?”晏述轻笑了一声,他这一笑听起来颇有几分自嘲意味,“我怕是做不到。”晏述自认,便是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就已耗尽他所有的气力,像萧宁那般,他只怕此生都办不到。 萧宁笑笑道:“你又不曾对谁动过心。”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听得晏述竟有几分想笑,他也就真笑了笑,道:“我再吹一曲?” “好!” 那时的萧宁并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爱一人时便满心满眼都是温柔的爱意。爱意本不伤人,伤人的是伴随爱恋而来的欲望与执着,掌控独占的欲念,求而不得的执着。 第10章 中秋之夜 半月后,中秋之宴终于到了。这日下午,刚练完剑的晏述就被宫里来的侍臣召进宫去了。随着内侍官一路进了皇帝议事的宣和殿,晏述心下愈发觉得困惑与不安起来。他从近几日的公事想到私事,却仍想不出皇帝召他的理由。进了殿,晏述行了礼,皇帝就让所有人都退下,一副有事要与他密谈的模样。 皇帝瞧着晏述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方才开了口,语气像是闲话家常,但只一句便让晏述如坠冰窟,皇帝说:“小六子向朕讨了与柳家姑娘的亲事,朕应了。” 晏述站在那里不敢多言,在最初的冷意稍稍退去后,他心底涌出更多的不安来,皇帝为何要与他说这事? 皇帝似乎没看到晏述骤然变化的脸色,只是接着道:“你与小六子是至交好友,这事,想必他和你说过了吧。” 晏述心中愈发不安与困惑,只好低头道:“臣不知。”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笑,起身走下来拍了拍晏述的肩膀,温和地开了口:“你不必紧张,朕今日找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自己儿子的事。你也知道,小六子一惯有些怕朕。” 话虽那么说着,但皇帝下面说出来的话,却又令晏述如临深渊,“朕听说,小六子刚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你在昭宁宫留了一宿?” 晏述的身子霎时僵硬起来,皇帝的笑依旧温和可亲,“无事。别紧张,朕若在意,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在这儿?” “陛下?”晏述好不容易才压下声音里那些几乎无法控制的颤意。 皇帝道:“朕知道,你与小六子的关系好,不会害他。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别人知道了,他又会如何?” “臣不知。”晏述立刻跪倒在地,低头道。 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朕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护他平安?” “臣愿!但,臣不明白。” 皇帝示意晏述起身,然后道,“瑶儿是朕一生所爱,小六子是朕与瑶儿的孩子,是朕钟爱的孩子。朕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给他,也唯有他才有资格成为朕的继承人!” 晏述只觉自己手心满是冷汗,他一时不能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皇帝要让他做什么,他只觉自己心绪纷乱,一面是陛下的示意,一面是父亲的训导,晏家几朝几代以来不变的中立立场,心头有无数声音在纷纷嚷嚷地催促他选择,他开了口,说了一句自己都未及反应的话:“可是,萧宁他想……”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到头来自己念的仍只是那一人,晏述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打断道:“萧宁的身世是他永远的祸患,要他平安,唯有登上这至尊之座,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真正护他一生!你可明白?” 帝王的话一下子令晏述惊醒过来,萧宁的平安,对啊,比起萧宁想做什么,他的平安才更重要。 皇帝此时叹了口气道:“当年小六子出生的时候,瑶儿便盼着他能平安喜乐,一生无风无浪,故而给他取名为宁。但小六子的身世摆在那儿,要他一生平安谈何容易,如今有太后有朕,但新帝登基之后呢。你瞧瞧,他那些个兄弟,有几个像是能顾念兄弟情义的?” “陛下,您当真是为了萧宁?”晏述心头的恐慌正在一层层地退去,而逐渐冷静下来的头脑,令他终于有些瞧明白了这位君王的心思。 “哦?”闻言皇帝瞬间收敛了满脸的慈爱神色,微微眯起眼,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那晏卿觉得,朕是何意?” “陛下只是想让萧宁成为储君,陛下根本不在意萧宁愿不愿意,也不在意萧宁平不平安,对不对?”晏述抬头直接对上皇帝的眼睛,他如今的心忽然异常稳定。要护得萧宁周全,虽是难些,但何尝真只有这一条路,皇帝不过是因了自己的私心才非要萧宁走这一条千难万险、荆棘丛生的路。 “朕为何要那样做?”皇帝又是笑了笑。 晏述竟也随之笑了笑,道:“方才陛下不是说了吗?柔嘉殿下是您一生挚爱,所以您想让她的孩子登上皇位。只是!”晏述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您爱柔嘉殿下,却不爱萧宁,就算他是您和柔嘉殿下的孩子。您自觉亏欠了殿下,便想把这天下补偿给她的孩子,也不管那个孩子甘不甘愿!” “啪!”这番话过后,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出乎晏述意料地鼓起掌来,他兀自拍了一会儿,才停下笑道:“不错!不愧是魏国公家的孩子。” 皇帝停了停,又道:“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没有那么爱惜萧宁,但方才朕和你说的都是事实。朕要完成对瑶儿的承诺,而你,想护萧宁平安。” “你是魏国公家的小公子,你今日便是不答应,朕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其实,朕也不必拿你怎么样。”皇帝笑得温和起来,却令晏述心头的寒意一层层重新攀爬上来,“朕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朕今日来问你,也不过是想着你毕竟真心待小六子,以后若有了什么事,你去做,到底比旁人周到细致些,免得真伤到了他,好歹他身上流着瑶儿的血……” “臣愿意!”晏述直接打断了皇帝的话,大声道。晏述自小在父亲兄长的呵护下长大,饱受家人疼爱的小公子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庭,他一惯知晓天家无情,却不知竟能残忍至此。 皇帝望着他打量了片刻,却是反身回了案桌前,批阅起一旁的奏章来,一面轻叹了口气,道:“你倒是对他一片痴心。” 晏述心下又是一惊,他霍然抬头看向皇帝,却一时失了语,不知如何自辩才好。 皇帝恍如未觉,只是接着道:“若你是晏家小姐,与小六子倒也相配。”他说着抬头又打量了一眼晏述,“若小六子是位公主,朕也可将她下嫁于你。但是,偏偏……”皇帝笑了笑,带着令人心冷的恶意,“晏小公子,你如何能不与朕合作?你和朕可是一类人啊。”一样怀抱着不容于世的爱恋,一样藏着不能为人知的秘密,皇帝的笑意愈发深了,“只是,你比朕可怜,朕与瑶儿两情相悦。而你……”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罢了。 晏述只是低着头不答话。皇帝又道:“你这般为他,可朕那儿子心头,只有那位柳小姐。朕应了他,今晚这宴席上,要将那柳小姐赐婚于他。他为这巴巴地来求朕的,甚至连生母的事都不忌讳了,你说,他这是不是也算痴心一片?” 晏述仍没有答话,皇帝也不急,他瞧得出来,那孩子的身子已有些发颤,方觉刚才被点破心思的恶气终于出了大半,一时又起了逗弄的兴致,“这样吧,你若成功助小六子坐上储君之位,朕把他奖给你可好?” “陛下!”晏述大惊,他此时心中又是震惊又是心疼,只觉这半日瞧尽了世间最不堪之事,“六殿下是您的孩子啊!” 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觊觎他的是你,朕有心成全,倒成了朕的不是?” “陛下!”晏述跪在地上俯首。 皇帝摆摆手,起身走下来,道:“罢了罢了。宴席快开始了,你与朕一道去吧。” 晏述闻言,却仍不起身,只是低头道:“臣,身体不适,请容臣告假。” 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为难他:“随你吧。” 晏述从宣和殿中出来时,觉得自己的一双腿僵得几乎没了感觉,殿中只留了一些守卫的侍从,晏述便独自往宫外走去。为了不经过举行宴会的宫殿,他特意绕了一段路,正巧路过了萧宁住的昭宁宫。这个时辰,萧宁早已赴宴去了,那华美热闹的中秋宴只怕已过了大半,此时的昭宁宫内一片清冷,只有一些留守的小宫女和小侍从。晏述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偷溜过那些昏昏欲睡的宫女,悄悄翻上了昭宁宫偏殿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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