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望着满天清辉,晏述愈发觉得心口冷得很,像是浸透了清冷冷的月色。皇帝走前的最后一番话一直在他耳边响着,心头绕着:“你为了小六子甘心做朕的手中刀,他却一心只念着与心上人的花好月圆,你说你,多可怜啊!”皇帝语气里的嘲讽与恶意刺得晏述浑身都疼,但最可悲的是他连一句反驳都寻不出来。 晏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背弃家族立场,违逆祖训家规,辜负父兄期望,究竟想换什么?皇储之争,是荆棘深渊,是不归路,是他曾经不屑为伍的阴暗,是他日后无法脱身的漩涡。他不安、恐惧、无措,可是,他绝不能退,他若是退了,还有谁能在皇帝的这盘棋里来护那个人呢? 忽地“轰”一声响,晏述豁然抬头,才发觉晚宴的烟花已经开始放了,原先静默的夜空绽开一朵朵璀璨的花,远远地,夜风里似乎还能听到席上传来的乐声、嬉笑声。晏述忽然想到,此时的萧宁大约已得偿所愿了吧,佳人在侧,不知他可会留意到好友今日的缺席? 烟花绽放的盛景还未落幕,晏述便觉有些受不住这闪烁跳跃的光了,他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了昭宁宫,沿着寂寞幽暗的宫道一路回去了,将满天灿烂落在了身后。 一月后,柳蔓蔓的及笄礼上,萧宁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传闻中才华横溢的柳公子柳一弦。那日,柳蔓蔓兴冲冲将萧宁拉到了后院,说是要介绍他认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萧宁便茫茫然地随着她一路到了水榭尽处的亭子里,那儿早站了位身穿月白色礼服的公子,萧宁遥遥打量了一眼,便知那人气质高华,不逊晏述,心下暗疑京中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公子。 柳蔓蔓拉着萧宁到了那人身后,欢欢喜喜地唤道:“哥哥!” 那人转过身来,揉了揉蔓蔓的脑袋,脸上的笑意温和宠溺,“早听到脚步声了,傻丫头!” 萧宁在那人转身的瞬间愣了神,那人姿容出尘,清雅绝伦,端的是一位翩翩公子,那精致的眉眼更与柳蔓蔓有七八分相似。这般容貌,在柳蔓蔓的身上是为她在女子的娇美之外更添英气,而落在这位柳公子身上,却容易给人男生女相的印象,难免显得有几分阴柔。幸而柳一弦自小家教甚严,稍大些又跟着云麓先生学习,一举一动都是君子端方的模样,令人绝不敢生出半分轻蔑之心来,那几分柔美倒成全了他平易近人的温雅。萧宁也只敢初时打量几眼,那人看过来前,他早已收敛了目光,十分乖巧地上前见礼:“柳公子。” “见过六殿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柳蔓蔓的缘故,柳一弦待萧宁的态度竟还算温和,倒不似传闻说的那般清高自诩、不近人情。 他两人刚见过礼,便有人来寻柳蔓蔓,今日柳蔓蔓是主角,自然少不得人,她嘱咐了两句,便为笄礼做准备去了,单留了萧宁与柳一弦相处。萧宁虽惯是个口齿伶俐的,但奈何这位柳公子是他不善应对的类型,心底便生了几分退意。那厢柳一弦却是有话要说。他开了口,先言,柳蔓蔓常在信中提及萧宁,其后又对萧宁道谢,谢他这些年对蔓蔓诸多照顾。萧宁因了他这谢,颇觉有几分羞愧,正想谦虚两句,便听得那柳公子又道,“我知道,蔓蔓心中另有他人,你们的婚约,我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殿下做了承诺,蔓蔓又不曾瞒了殿下任何事。那么,殿下若日后翻悔,对不住蔓蔓,便是薄情寡义之举,就莫怪在下不顾君臣之分了。” 萧宁闻言,忙连连点头称是,心下却忍不住撇嘴,这位大舅子原是来威胁他的。 柳一弦看了他一眼,心下隐隐有些瞧不上萧宁这副样子,偏偏他确实一片真心待蔓蔓,一念及此,柳一弦的态度转而柔和许多,“当然殿下既成了蔓蔓的夫婿,日后若有所需,一弦定当竭力!” “啊?”萧宁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柳一弦的意思,忙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柳公子,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本就是京中一闲人,并没有那个心思,我想娶蔓蔓,想待蔓蔓好,只是因为我愿,并不是为了柳家。” “我知道。”柳一弦忍不住在心底叹气,便又觉得萧宁这人虽是无用了些,心思倒纯,他再开口时语气愈发温和了些,“但殿下毕竟在皇家,难免有所波及,你既是我妹夫,自然是得护着些。” 萧宁低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再开口声音便有些闷,“我知道,多谢柳公子费心。” 柳一弦瞧着他这样子,忽地很想伸手揉一揉萧宁的脑袋,但到底还记得两人的身份之差,便也只是笑了笑道,“叫我一弦便好。” 过了初时这一段试探,两人间的氛围逐渐和缓起来,萧宁陪着柳一弦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前边有人来寻,两人方才一同到大厅去了。萧宁原因着京中的种种传闻,对这位名满帝都的柳大才子颇有几分怯意,不想不过短短数句话,这怯意便在柳公子进退得当的言谈中渐渐散了。那柳一弦本是当朝大儒云麓先生的高徒,既有见地,又兼才情,萧宁原先的那些个朋友,除了个晏述,大多便是些侯门大族里闲散度日的小公子,哪见过柳一弦这般的人才品貌,一时心中更添了几分歆羡仰慕之意。二人的头次见面倒算得上愉快。 那一日柳蔓蔓的及笄礼上,萧宁心下还念着寻人之事。他已有多时未见着晏述了,那夜的中秋之宴,他便没瞧见晏述,之后命人去打听了,也只说是晏家小公子身子不适便未出席。萧宁当时未在意,只是之后也不知为何,两人竟至今日也未曾再见过一面。虽说晏述在外时,两人数月不见也是常事,但晏述如今就在京中,自他二人认识后,如此长时间的不相见却还未出现过。萧宁心中疑虑,可是自己何处得罪了那位,但思来想去又找不出,上门拜访却又回回不凑巧,他便只好今日来这及笄礼上逮人了。魏国公与大公子都不在京,柳蔓蔓如今又是御定的六皇子妃,魏国公府的小公子如何能不跑这一趟?果然,仪式一结束,萧宁便在前院里堵到了急匆匆打算离场的晏小公子。 其实晏述也并非有意避着萧宁,确实是这一月事务繁忙,一回神竟已过去了一月有余。柳府小姐的及笄礼,虽是不得不去,但他到底心下不痛快,故而笄礼一结束,送了礼,便打算离场,不料却被多日不见的好友拦住了。晏述暗自皱了皱眉,听萧宁问这一月不见之故,也就如实答了,神色态度一如从前。萧宁寻不出异常来,反被噎了几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不在意地摸了摸鼻尖,便说起今日遇见的柳公子来了。萧宁难得遇见个出类拔萃的同龄人,对方还不嫌弃他整日里无所事事、胸无大志,萧宁自然便将人夸到天上去了。晏述瞧不得他这样子,听了几句,便托词家中有事去了。这本没有什么,但在萧宁却还是头一遭,他望着晏述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滋味。 第11章 红枫之约 宣仁八年暮春,自柳蔓蔓与萧宁定下婚约,已过去两年,只是因着萧宁的几位兄长未曾婚配,两人年纪又小,便一直拖到了今日。但是自上个月初,五皇子成婚后,萧柳二人的婚事便也提到了日程上。 半年前,萧宁受封景和郡王,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但因了薛太后宠爱,皇帝便仍将这昭宁宫留给他。故而萧宁现下常住的依旧是这昭宁宫。另一厢,晏述这两年却被皇帝留在京内,封了个中郎将,担着这皇城内外的平安。他这职位升得快,肩上的担子也就不轻,故而一年到头便忙得很。但晏述如今常在宫内行走,与萧宁见面的次数倒是多了很多,但萧宁如想着约他出来饮酒作乐,却是甚少能约到这位大忙人了。萧宁暗地里没少拿这事抱怨,但毕竟是自个儿的发小,他既是忙,也只好自己这个闲人去迁就。萧宁便常见缝插针地约着晏述喝个茶,游个湖,听个琴,一来他本就是个爱玩的,二来他委实有些担忧自家这位发小好友。朝堂内外那些流言,萧宁何尝没有听见?他们说,晏家的小公子如今与大皇子走得极近,怕是也卷到夺嫡之事里了;还有人说,晏家的小公子暗地里谋算着世子之位,当真是败坏了晏府百年清誉;更有甚者说,晏家的小公子阿谀谗佞,仗着一副出色的好皮相蛊惑君主。但他们却也只敢在背地里说说,毕竟谁不知道那位正得圣宠的小将军是位冷面冷心的主,惹了他,定是不得善了的。 晏述忽转了职,又晋升得快,萧宁也曾当面探听过,晏述只言是陛下的意思,自己不过领命罢了。他如此说,显是不愿深谈的意思,萧宁隐隐察觉他如今颇有不同,却实在拿他没法子,除了用尽心思哄他开心些,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日,柳蔓蔓带了新种的几盆鸢尾往昭宁宫去,这两年,她种花养花的技艺越发娴熟,有了难得的新品便常送到昭宁宫去,昭宁宫的花花草草也越发多了起来。刚转过长廊,柳蔓蔓抬头便瞧见了迎面出来的晏述。晏述一身深色收腰的官服,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清雅俊逸。晏述显然也看见了柳蔓蔓,他停了脚步,在原地行了礼,退立一旁。柳蔓蔓还了礼,微笑着开口问道:“晏大人这些日子可是事务繁忙?” 晏述一愣,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但不及多想还是答了话:“尚可。” 柳蔓蔓笑笑道:“既是尚可,便烦请大人多来陪陪殿下。” 晏述正要答话,柳蔓蔓便又道:“大人与殿下是自小的情谊,殿下为人温和重情,还望大人莫使殿下忧心。”她字字句句间满是为萧宁担忧之心,听在晏述耳中,却十分刺耳。于是他点了点头,便匆匆退下了。柳蔓蔓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眉头不由微微蹙起。一旁的侍女丁香瞧着,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小姐。” 柳蔓蔓闻声,倒是回头对她笑了笑,道:“无事,我不过有几分可惜,再者他毕竟是宁哥哥最好的朋友,到底还是提醒一句的好,也免得牵累。”她的笑意温温润润的,如这春日里的暖阳,不藏阴霾,说着便仍旧往前去了。 丁香跟在她身后,心下难免有些困惑,自家小姐当年那般固执,如今倒像是真放下了的模样,那人就站在对面,她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的浅淡笑意,礼貌平和地如同对面只是个普通朋友一般。丁香原先瞧见了那晏大人,心中还紧张了片刻,但小姐的眼角眉梢连半分眷恋情意都不见,都说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想来小姐是当真走出来了。如此想着,丁香的脚步都不由轻快了不少。 柳蔓蔓见了萧宁,便拉着他出来瞧自己新带来的花。萧宁看着那几株蓝色鸢尾,花虽开得极美,但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忽地空了片刻,略有些不舒服,但瞧着柳蔓蔓兴致颇高的模样,萧宁也只是笑着点头应和。等柳蔓蔓略显出些倦意,萧宁便拉她进了殿,说是新学了曲,请她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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