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萧宁问道。 “听说,你与晏述将军,这两年,疏远许多?”柳一弦问得谨慎小心。 萧宁点点头,轻描淡写,“嗯,我们断交了。” “可是因了此事?”柳一弦问,转而又猜测道:“还是因为前世子之事?”宣仁九年暮春,魏国公世子晏道上书自称志不在朝堂,自请放弃世子之位,归隐乡间,皇帝允了,作为嫡次子的晏述便成了国公的新世子。晏道此举突兀,难免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京中关于晏小公子恋栈权位、迫害同胞兄长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萧宁叹道:“晏大哥之事,晏述大约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 “故而殿下恼他?”柳一弦问。 “是啊。”萧宁道,“我恼他贪恋权势,失却本心。” “殿下既为小晏将军之友,为何不加以劝诫?” 萧宁摇摇头,颇为无奈,“晏述固执,他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的。” 他这么说,柳一弦也不好再多言,干脆望着远处的水雾出神,有些突兀地换了话题:“我今日进府时,遇见一青衫女子。” “哦?” 柳一弦接着道:“那女子姿容清丽,仪态娴雅,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萧宁低头想了想,轻笑道:“不是什么世家小姐,那是温衍医师。” “医师?”柳一弦一愣,太医属何时有女医师了。 “温姑娘是疏月人。” “疏月?昔年医圣孟璃的疏月居?杏林圣地?”疏月居,远古传说里医圣孟璃的隐世之地。岁月更替,远古传说里的种种存在湮灭无迹,唯有疏月居从未有人怀疑过真实性。只因它避世却又入世,无人知其所在,却又常有疏月居之人行走世间,悬壶济世。萧宁点点头。 “这倒如何让你遇上的?” 萧宁只是笑笑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你知道的,我的身子一惯不是十分康健,这两年多亏了温姑娘调理。” 萧宁与温衍的交情,缘起一幅画。三年前,温衍的师兄因一幅美人图,爱上一个人。温衍跋涉千里至燕都,寻访那位画师,求他为自己作一幅画。说到底,他与温衍,不过一画之缘罢了。 柳一弦听他如此说,便点点头道:“既是疏月居之人,或许倒可以帮你彻底去了旧疾。”萧宁的身体自小不好,他曾听蔓蔓提过,这两年忧思谋划,大约更是伤身。 萧宁轻笑:“我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哪那么容易呢?” 第17章 旧案重提 宣仁十一年的秋在后世的史册上不过寥寥数行字,但史笔数行,于当世却已算得上多事之秋。夏末秋初之时,密布的莲叶间还寻得到几株寂寥的荷,暑气未散,秋风初起。原是个极寻常的日子,那日朝堂,景和王引见,柳一弦状告昔年胞妹被害一事。无论是呈上来的血书,还是翠微阁中的旧证,一时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旧案的别有隐情,甚至于牵扯了夺嫡的阴谋。 萧宁立于朝堂一侧默观,敬王神色初时有几分慌乱,但很快却换上了如常的傲慢阴郁;朝臣们有人愤愤不平,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神色古怪;而陛下,他的父皇,却是全程神色不动地听完了柳一弦的所有指控和证词,没有驳斥,更没有震怒。但满朝文武大约都能感觉到皇帝越来越阴沉的情绪,原本满堂的窃窃私语与暗潮汹涌都在皇帝越来越古怪的神色中寂静下来。萧宁心下一凛,转而微微低头叹了口气。 果然,皇帝沉吟许久,下了个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的命令,他命人将敬王剥去上衫,绑在大殿的柱子上,亲自执鞭行刑。皇帝手下毫不留情,口中更是痛叱敬王罪不可恕,但骂着骂着竟是由怒转悲起来,训斥敬王辜负期望,更为甚者,竟至于痛心自己教子不力,愧对先祖。满朝大臣被帝王这一番举动吓得不敢妄言妄动,整个大殿里回荡着鞭子打在身上的声音与敬王隐隐约约的哀嚎,压抑沉闷。 萧宁闭了闭眼,心底止不住地冷笑。 这日散朝后,萧宁与柳一弦一道回府,但刚下马车,竟忽呕出一大口心血来,继而双目一闭,昏厥过去。萧宁自梦魇中醒来时,已时近黄昏,他刚一睁眼便惊觉房中有人,先是吓了一跳,但极快地借着床前的暮色看清了,那人正是柳一弦,他心下不自觉便松了口气,披衣下床,出声问道:“一弦?” 那人倒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转过身来,微笑道:“你醒了。” 萧宁愣了愣,有些不解其意。 柳一弦抬头展颜一笑,轻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萧宁坐下。 “你为何在这儿?我……”萧宁晃了晃脑袋,忽觉几分恍惚,一时竟有些想不起今日回府后的事来。 柳一弦看着他这般模样,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道:“先润润口。”待萧宁饮下半盏茶,柳一弦方悠悠然开了口,“你今日回府,刚下马车,便晕厥过去。大夫说你是心气难平,气急攻心,开了几副方子,你喝上几日,再养养性子,便无大碍。”说着便又忍不住叹道,“我知今日朝堂上,你意难平,但事已至此,你我已无可为,你还是看开些罢?” 萧宁听他说完,却苦笑了一声,道:“我次次狼狈时,倒都遇上你。” 柳一弦叹了口气,缓声道,“近两年的殚精竭虑,换得如今这个结果,无论是谁,大约都是不甘心。但世事如此,殿下也莫要再为之自苦。你如今这番模样,蔓蔓若是知晓,也不知当如何心疼,为了她,殿下也不该再陷进去了。”柳一弦瞧着萧宁开口欲辩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示意他先安静,“陛下的意思,今日大殿上已然很明显了,除非有一日敬王失了君心,不然今日之罚大约已是极限。你若还要追究,是当真要算陛下教子不严之罪吗?”敬王今日先是于众目睽睽之下挨了顿鞭刑,后又被禁足王府,自端王失势后,他何尝受过这般罪,可算是狠狠跌了一跤。纵是如此,但萧宁眼中,这罚委实太轻了,要他如何甘心情愿?要他如何心平气和? 萧宁稍稍垂目,低声问道:“难道一弦你,甘心?” 柳一弦一愣,转而叹道:“自然,不甘心。但,又能如何呢?这天下,是你萧家天下,更是那一人之天下。阿宁,你是子,我是臣,父子君臣,不可越也。”更何况,陛下今日之怒哪里是因为蔓蔓之死、柳家之难,分明是为敬王谋夺储位、设计兄弟。 萧宁无言以对,安静了片刻,方才又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他心里明白,柳一弦的话听着丧气,却是无可辩驳之事,父子君臣,他们越不过去。 柳一弦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话劝到这一步,他自觉已是多说无益,但一念记起蔓蔓离世前种种,忍不住又道:“其实这些日子,我常觉愧对蔓蔓。” 萧宁心中微动,一时竟觉有几分慌乱,但柳一弦仍是说了下去,“她离去前,唯念着护你本心,如今你为了她将自己牵累到如此地步,我非但不曾相阻,更成了帮凶……” “一弦。”萧宁有些不安地唤道。 “我知道。”柳一弦偏头看了一眼萧宁,微微笑了笑,道,“但,阿宁,足够了。” 萧宁低头,轻笑出声,这笑声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悲凉,而一旁的柳一弦却只是静默。片刻之后,萧宁像是终于稍稍平复了心绪,抬眼问道:“你今日,只是来劝我的?” “原还有些无甚紧要的问题想问,但你今日这般模样,便不问了。” 萧宁道:“藏疑于心,最易生变,还是问了吧。” 柳一弦低声笑了笑,道:“有些许好奇罢了,那里便那么严重?”他抬手抿了一小口茶,接着道,“不过是想问问,小晏将军之事。” 萧宁挑了挑眉,道:“你说。” “敬王之事,明明他那里最好入手,却偏偏半点也不让他牵涉其中,你昔年与他断交,可是存了护他之心?” 萧宁低头饮茶,并不否认。 柳一弦又道,“你一惯最瞧不上贪权之人,对他倒是额外宽容。” 萧宁张了张嘴,愣怔了片刻,继而低头轻笑了声,缓缓道,“大约因为,那是阿述。我幼年常混迹于魏国公府,也承晏大哥诸多照顾,更蒙他指点武艺,教导世事,但,那人是晏述,是我绝不能弃之不顾的晏述。我与他相识太早,早在知世事、辨是非之前,一弦,你可明白?我与他结交,并非因他是国公之子、少年将军,亦非因他道德高尚,人品上佳,对于小孩子来讲,伙伴只有玩得来与处不来的差别,而我,与他玩得极好。” 萧宁的话乍一听甚是没头没脑,但柳一弦明白他的意思:对于萧宁而言,晏述来得太早,早于利益,早于是非,早于世情。柳一弦忍不住摇头道:“既是如此,你何必断得如此彻底,虽说是为着护他,却未免太伤人心。” 萧宁低头拨弄着配饰,缓声道:“若论多疑,我那两位哥哥自是不相上下。但三哥母妃瑾娘娘素来得宠,三哥自个儿又资质出众,打小便得父皇喜爱,性子上难免傲慢自负,放肆任性。而我那位大哥,论出身才识倒也不差,也不知是否因生母不得宠,早年受了冷落,便成了如今这副阴郁狠厉的样子。阿述既在他门下,我如何还敢将他卷进来?” 柳一弦略低头想了想,又道:“你未免太过小心,魏国公府是什么家世,敬王再如何狠厉,也得顾忌着晏家几分。” 萧宁摇头道:“一弦,你方才自己说的,如何倒忘了。敬王于阿述,今日是主,明日为君,君臣主仆,不可违也。晏家?巍巍皇权面前,区区晏家又算得了什么?” 柳一弦心头先是一凛,后甚感悲凉,他苦笑了声,道:“故而你将晏将军推远,此一事,若胜了,他自是无忧,若败了,他也照旧做他的敬王之客。” 萧宁不置可否地笑笑。 柳一弦苦笑道:“如今看来,你倒是对了。” “是啊,我对了。”萧宁掩面道,声音却听不出悲喜。 柳一弦静默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还是起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柳一弦离去后,萧宁仍坐着原地,死死抿着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日后,柳一弦因云麓师长来信,离开帝都。 深秋的帝都,最是清冷萧肃。是夜,月过中天,萧宁仍在床榻间辗转难眠,忽有一阵微风潜入,竟像开启了什么开关般,引得萧宁瞬时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声骇人,似要将心肺咳出方才罢休。在外间随侍的仲安吓得忙快步走过来扶住萧宁,急唤道:“主子?” 萧宁咳个不住,却仍想着伸手安抚一下自己的贴身侍从,但不妨这一抬手却露出那帕子上的斑斑血迹来。 仲安吓了一跳,只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找温姑娘。”便不等萧宁答应,就出门找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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