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戟皱了皱眉,拭在额上的巾帕顿下,突然被慕洵抬手覆住。 “朕知道了。”他即刻朝外回道。 慕洵的心思他比谁都明白,治国理政兴业安邦,什么都该排在他这个丞相前面。 待到慕洵喉间的滚涌歇下,人也失了力,垫着胳膊挨在榻边低喘,见旁边递了温水上来,低头浅啄半口,带尽满口的酸苦漱下。 “陛下既为君主,当以身作则,朝会莫要迟了。”他感到身后的阵阵浅息拂着风漾在颈上,肩背稍稍翻靠回去,躺在榻上凝视着陆戟俯撑在身旁的一张俊脸。 “凡矜……”陆戟嚼着满口欲要休朝的规矩话,终是被他堵成一声低唤。 慕凡矜缓了声息,抬手覆在小腹上,浅勾着唇角温声说:“还请陛下准臣今日休沐。” 陆戟听他这样说,哪里还回得出其他话,他抬手向慕洵颊边顿了顿,终是收了回去,轻叹道:“你可真是朕的好老师。” 然后合衣起身,翻下榻去。 往后几日皆落了雨。澄澈的珠线衔如幕落,宫檐翘角上连排的鸟兽各个湿了铜金绒羽,圆浊眼瞳映了水光,待在湿|润凉爽的天色下竟也生出几分祥宁的精魂。 慕洵身子不安稳,被柳枫按着又写了告假的折子递上去,躺在床|上只觉得歇的腰麻。他不是个活泼性子,过去总是连天带夜的浸在书房,也没有行令投壶的闲趣,立在书案后端身提笔,得空便同皎月说笑两句,似乎从来也不沉闷。这几日当真闲下心来静着,反倒觉得日子索然无味,心里隐隐绰绰泛着杂,连带着身上种种不适一股脑的往外显。 柳枫也知道他躺不住,搬了大半个市集的时兴话本放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慕洵随手够得一本,草翻了两页,往后便让他不要再送了。 柳枫知道了便调侃他:“怎么,慕大人满腹阳春白雪圣贤书,看不得我们凡间的小情小爱吗?” 慕洵也不驳他,只是随手揭开一本新卷,用温雅的音调浅淡地读: “红日依山不曾尽,浊河入海何能流。 春光欲穷千里目,携君更上一层楼。” 他侧目看向柳枫,柳枫眨眨眼,满脸期待。 慕洵见他未有异色,翻篇又念: “酉时不识腰下月,掌中双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水漫境,与尔同翔青云端。” “通俗易懂,还挺有趣……吧?”柳枫没瞧见好脸色,讪讪将那纸本接过手来,合上书页嘟囔:“原来是《诗词新编》,高山客的书,怪不得那么耳熟。” 慕洵将那占空的几摞书卷向外一推,阖目道:“你带回去吧,这糟物看得我头疼。” 他不是没看过话本,小情小爱的确是生民百姓的避苦良方,可这些是什么?淫词艳赋? 柳枫挠了挠头,当日便借了慕府的车马把那些珍贵的话本子拖回医馆。 再来慕府时,圣驾马车便明晃晃停在正门前,随行的宫人排出两道长串,手里或提或捧,皆是些装饰绚丽的镶珠宝盒。柳枫知道是那姓陆的来了,这情形这仗势,大概是已将喜事昭告天下。 既是如此,他也不欲当个栅栏梗着,打扰那二位相聚不说,多少还得吃几口酸。柳枫医箱一甩,背在肩上转身便走。 “柳枫!”身后一道平稳有力的语声响起。 柳枫脚步一顿,立即反手扶稳医箱,头也不回拔腿便跑。 张继这头牵着马,那边招呼的胳膊还未放下,一见来人要跑,当即拎了个宫人过来,马绳一塞,提步便追。 ---- 水一水
第44章 隅中日盛,院中文竹葱翠,交错的竹枝间呈着一捧半握的鸟窝,却不知是何时筑得的。鸟窝里窝着一对小雀儿,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还是打扫庭院的仆从拨弄竹叶时听到了一声厉鸣,将那挡实的竹丛掀去才发现的雀儿巢,据说里头还悄悄卧了两颗幼圆的鸟蛋。 陆戟着了件烫金龙纹的褂子,抱着一身同样金灿灿的小陆清坐在床边,拿了块素巾帮他拭泪,边擦边说:“爹爹不舒服,不能抱清儿。” 陆清好一阵子未见慕洵,被父皇抱到床边的时候激动地往爹爹身上扑,结果胳膊还未抱全,便被父皇捞在腿上狠狠训了几声。小团儿似的陆清瘪着嘴,委屈得直冒泪花,跟着陆戟的腔调学道:“抱清儿。” “爹爹不能抱清儿。” “抱清儿。” “不能抱。” “抱。” …… 慕洵靠卧在床边看着父子俩你来我往的搭茬,腹上搭了一角带棉的软衾,勾着浅笑陪他们闹。 这些天接连落了雨,风摇的院里的竹枝都打了弯,朦胧水汽在天上生出一层雾面,灰拢拢的罩下地来,形成浓郁的一团烟气。秋意来得快,潮湿的皇城多添阴凉,让街边卖纸伞的小摊生出几分人气,挑炭伙计挂了笑,街角的瓜果贩子腰边重出好几吊铜色。 慕洵先前还日日同柳枫打商量,问他明日能否回去听个朝,后来腹中隐隐不适,他也就闭了嘴,静静看着柳枫搭脉开药,听他说过去造孽今日就理应受得这苦果,慕大人体中寒气难尽,入冬后会比如今还要难受些,若是不仔细调养一阵,显了身子只怕更难受。 “那恶徒我查到了。”陆戟将儿子放在榻上,陆清便小金团似的爬到慕洵身边,被他拢在臂弯里搂着。 “陛下英明。”慕洵将陆清压上来的小脚轻轻往身旁拨了拨。 陆戟向外伸出一只手,很快便有宫人捧着绸盘进来,上头呈了只虎头玩偶。 “清儿看,小老虎!”陆戟哄道:“清儿抱这个好不好?爹爹肚子疼,不可以压着爹爹。” 清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瞧瞧玩偶,再转眼看看慕洵,张手含糊地喊了声“抱抱”。陆戟将虎头玩偶塞进他怀里,然后眼瞧着,那奶团似的小家伙又窝进了慕洵的臂弯。 陆戟一皱眉,伸手便去捞他,被慕洵抬手挡下。 “陛下过于小心了。”慕洵垂眸凝视着小软团儿,纤细的手指浑不在意地勾着那玩偶的虎耳,又被儿子捏住了,“几日不见他,原来长得这样快。” 慕洵抚摸着他的小胳膊,另一只手覆在腹上搭着,面上实实生出笑意。 “只愿你也长些肉,别净长里头了。”他如此说,陆戟便不再去捞清儿,提着被角在他腹上盖严,找回话题问道:“凡矜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哪位恶徒?” “既令陛下挂心,自当是贡院那位。” 提到那下|药之人,陆戟不由握紧了拳头,俊朗眉峰间稍拧了拧,隔过棉衾覆手在慕洵腹上,怒道:“斗筲小人,竟也能入秋闱之试!” 慕洵想起那日难言的痛楚,浑腹绞坠,身如火炼,双|腿|间断续温冷的湿意弥流散逝,浸得他心若寒潭。他搂紧陆清,将掌下的衾面稍稍压得紧了些,缓声却笑:“朝廷选贤举能,若让营苟者为官百姓,于官胄黎庶皆是遗患,陛下做得对。” 陆戟一征,探近身子皱眉只瞧他:“你看折子了?” “我……”慕洵方忆着昨日刚看的文牍,皇帝命刑部私查有了结果,任上的刑部尚书又是他举荐陛下的寒门仕才,将这下|药之徒的审讯材料混在吏部文书里予他,当是还他一份识贤的人情。 下|药者乃吏部员外郎之子,本是几位考官同定的举人,却要行如此蠢事,自断官途。 “腹中这个偷着耍泼皮便罢了,怎连慕大人自己也不让我省心?”陆戟干脆坐到慕洵枕边,将他揽入怀中靠着,“前几日朝务繁杂,我离不开,只好让张继日日去柳枫那问你的情况,总听不到大好的意思,却是凡矜自己成日还操心着吗?” 说话间正有淡粉浅褂的皎月端药进来,被门口的宫人拦过一道,试药小侍银匙浅舀,尝过半勺苦汁,这才放女婢进屋。 “大人岂止操心,若不是顾着那小的,大人只怕还要日日浸在书房。”皎月见得熟了,私下里见到皇帝依旧端正行礼,口头上倒是随意了些:“陛下来得巧,我们大人算得柳神医快到了,这才躺回房里装装样子,如若不然,只怕这会儿还在案前端着。” “是吗?”陆戟垂首望向那张刻入他心底的面庞,他比过去那些让陆戟日夜肖想的记忆里更加清瘦,沉敛的睫羽静罩眸色,本不鲜裕的唇色更要淡去三分。陆戟语调微扬,唇|齿|间的简短音节满含无奈。 慕洵并不答话,只将他暖燥的手掌带入棉衾中,隔着单薄的中衣触上那抹微弧。 陆戟随他沉默片刻,叹息道:“今日同我回宫吧。” “爹爹……”陆清大抵是感受到屋中并不和谐的氛围,将那玩偶搂紧,轻轻唤了慕洵一声。 慕洵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目色微沉:“丞相之位乃先帝所托,微臣不敢有愧。” 陆戟甚少听他解释这般自甘劳苦,如今听了,心火更甚。 “不敢有愧?那慕相却敢有愧腹中这位龙子了?”皇帝将那弧上的手掌收起,沉声又道:“你可知,那员外郎之子因何要对你下手?” 慕洵僵着身子,虽面无惊色,喉间却深滚了几道。 陆戟握拳缓道:“他本欲行财稳官,遣守仆役在你府前蹲留数日,后见你府中一杂役翻墙领一书生入府……” “是柳枫。”慕洵打断他。 “朕知道,那杂役前日前便与朕报过。”陆戟又道:“他下那勾栏情药,不过是想叫你出丑。朕之所以没有伤他性命,实是因为他本无伤及龙嗣之意,而并非朕待民宽忍。” 慕洵皱了皱眉,将身旁缩成一团的小陆清搂得更紧。 “凡矜,你不知道朕有多想杀他。”陆戟额现青筋,愈言愈怒,成拳的手指攥在慕洵腹旁,隔过单衣也能感受到他燎原的愤意。 “可是慕洵,这一切的中伤误会,龙嗣之险,皆因你隐瞒身孕而起。”陆戟深深吐气,将喉间的怒颤忍下几分:“朕知你身居相位,凡事先从社稷。可朕如今行事,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放心吗?在你心中,难道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朕这个皇帝?” 慕洵撑起半身,松束的长发从肩头半落榻上,回身浅捂着下腹提声道:“臣只是不想陛下孤揽重任,陛下是江山之主,我等身为人臣自当……” “你在撒谎。”陆戟沉声断他后话:“慕凡矜,你在害怕。” 慕洵默然。他收回目光,沉颈垂面,墨发坠肩,独留一道单薄的身形给他。 “朕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是怕有辜先皇,还是亏负苍生?”皇帝顾自苦笑,“总不会是怕朕这个你一手教出的傻皇帝。” 慕洵并未抬头,只是稍稍躬欠着身子,闷声缓道:“连陛下私查的秘牍也能送到微臣府上,陛下当真没有怀疑过慕洵为臣的忠心吗?滔天权势、至上尊位、万民瞻仰的金龙天椅,陛下当真认为我是圣人,丝毫不曾觊觎过那纯金描龙的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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