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亮锃锃的长枪尖就停在离他喉咙不足一寸处,“本宫身负皇命擒贼救驾,你领的又是谁的命令?” 沈令仪长枪前移,血滴便从御林军副将的脖子流上下来,大有若敢再阻拦就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架势,“开门!” 皇后金印有生杀予夺大权,沈家军令亦得皇帝敕封可先斩后奏,沈令仪生于军营长于军营,一杆长枪之下不知有多少亡魂,绝不会因为拦路者是羽林军副将,就不敢真斩了他。 受被长枪裹挟,副将要富贵却也怕死,挥手一声令下,让人将城门打开,沈令仪和李长衍不做迟疑,驰快马直进皇城,所遇拦路者皆被斩落马下。 侍卫来报时,韩风临正陪着李倏下棋,宁王殿下与沈皇后一同杀进宫城的消息同样被李倏听了去。 可李倏脸上不见无分毫意外,坐实了韩风临这些天猜测,他的陛下果真有本事。李倏又抬手落下一枚黑子,定着这局棋的输赢,但见棋盘之上黑子呈包围之势,将白子死死困住。 韩风临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李倏会气定神闲的任由自己将他幽闭在未央殿几个月,为何他会帮着自己铲除郭和光,当初为何为了纪观复那桩无可厚非之事就要将李长衍贬回封地,又为何自打一年前沈家军出征北疆,沈皇后便称病闭门,任谁来也不见,连上元节帝后同登鹳鹤楼放明灯祈福这样的大事,都未曾露面。 怪不得李倏会那样信任沈凌不会背叛大沅,又怪不得他问起时,李倏刻意隐瞒。 一直以来他都未曾搭理过皇后娘娘,一来是因为她同李倏密不可分的关系,韩风临不愿意见到她,偏她是沈家人他又奈何不了她;二来是她一直在昭阳殿里足不出户,一个小小女子不足为惧。 他竟是忘了沈家这个女儿曾在猎场上战胜一众武家子弟,亦曾一箭射穿过猛虎的头颅。这样的女子怎会让自己幽闭深宫,不见天日。 自己那时差一点就和盘托出,偏又因着沈凌那桩事怨怪李倏对他有所保留,让他一时气恼竟在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他自以为曾取得李倏的信任,同蔚弘方联手轻易斩获皇权的核心,让李倏再不能俯视他。 却原来狡兔三窟,他太过天真,皇帝陛下有许多底牌,竟是从未向他透露过,莫说自己,就连蔚弘方在朝为官数十载,也曾捏住皇权命脉,亦没能将李倏暗处势力摸得清楚。 果然,皇帝之位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我终究是敌不过你,是啊,陛下怎么会有弱点呢?” 李倏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分别捡起,归拢到各自的竹罐中,“临儿,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挟了朕做人质,逼长衍退兵,从此以后这天下便是你的了。二是你束手就擒……” 朕会将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以震慑江湖朝野,让旁人再不敢生出丝毫狼子野心。 后面这一句李倏没能说出口,扎得他自己生疼。他抬眸直视韩风临的目光,将最后的决定权交到韩风临手上? 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认了。 韩风临没有回答李倏所问,他进内室取出帝王金冠玉带,动作轻柔着为李倏佩戴上,又亲手斟得一盏清茶奉上,掀袍下拜,重重三叩首,“臣韩风临拜别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万岁万万岁。” 他择了第二条路。 李倏闭上双眼,一滴泪珠自眼尾滑落,再睁眼时,眼底又恢复了一个帝王的淡漠冷意。 此时,二人听到门外几声惨烈的叫声,哐当一声大门被冲开,沈令仪一身铠甲,高束马尾,提着长枪破门而入。 她几乎没有给韩风临反应的时间,身形闪得极快,电光火石间,已经站在韩风临面前,一脚将他踹翻,长枪闪着寒光抵在他的胸口。 “且慢!”李长衍匆匆赶来,手中剑拦下沈令仪,“娘娘刀下留人!” 李长衍带来的卫兵已经将未央殿层层包围,李倏不会有事,韩风临也绝没有机会逃走。沈令仪听了李长衍的话,便松了力道,仍是警惕着韩风临防止他有任何伤害李倏的举动。 这些时日他的小皇叔受尽凌辱,沦为一个低贱臣子的禁 脔,李长衍对韩风临不可谓不恨,按照律法应当对韩风临处以极刑。可……他也知晓小皇叔的性子,最是面冷嘴硬,心里偏有那个人。 眼下无论如何都杀不得,对于如何处置韩风临,终究还是要看李倏的意思,李长衍对沈令仪低声嘱咐,“留他性命,交给皇叔发落罢。” 沈令仪勤王保驾是为忠君护主,不是非得要杀什么人,宁王既已发话,陛下又无异议,她自然也不会有不同意见。 她只知李倏曾很宠爱这个模样极好的臣子,宫中坊间有些个传闻,她也略有耳闻。李倏于她是君王是主上,他同谁有个什么关系沈令仪不大放在心上,亦无暇细究。 可李长衍却知晓他二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是将人放在心尖上,换了旁人谁还有本事能让李倏吃这种亏? 这两个人都极端爱恨,一个不肯说,一个不敢信。 李长衍不敢擅自做主,言称一切都由李倏定夺,可偏李倏并不想做主此事,他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句,“暂押候审。” 对这个处置结果,李长衍并不意外,即便韩风临这小子如此大逆不道,李倏仍然舍不得取之性命。小皇叔自己或许都没发觉,他此番做法其实是在拖,拖着不处置,拖着留他性命,能拖几时算几时。 韩风临没做挣扎,主动抬起手腕,让卫兵用铁链锁了押走。 李倏站起身,“长衍,其他的事你自己处理就好,朕乏了,想去歇一歇。” “是,恭送皇叔。” 第78章 生死别 大内监牢韩风临这一生统共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李倏的手笔,定的还都是能让他死千八百回的谋权弑君的滔天大罪。 他本以为会有刑具加身,却好像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独自一人在里面待了月余,才等得身着金丝龙袍的帝王亲自下榻。 长靴每一步落下声音都异常的清晰,李倏站在这幽暗之处,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金冠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但却比不上那样一双如浩浩星辰般的眼睛。 李倏身后跟着一众宫人侍卫,下首的宫人手上端着一壶酒。 韩风临久居内廷,怎么会不知这宫中手段。以一杯酒了此残生,也罢,能拖到现在才让他死,这一个多月算是他赚了。皇帝陛下法外开恩,未累及韩家人,韩风临内心还是感激的。 他突然就笑开来,“陛下竟亲自来为臣送行,还能再见陛下一面,臣心中很是欢喜。” 黑色金丝龙袍层层叠叠罩在李倏身上,端的是赫赫威仪若神明俯首,李倏看了韩风临半晌,缓缓抬起手,便有宫人,端着那壶酒,跪坐在韩风临脚下。 韩风临眼角眉梢仍带着畅快笑意,他没有犹豫端过那杯酒,仰头饮下,俯身跪下向李倏行得三拜九叩大礼,动作间铁索叮铃作响,“谢陛下隆恩。” 无人看见李倏掩在长袖底下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方才令他稳住身形,没让自己当庭失态。 韩风临没有起身,只留给李倏一截结实的肩背,自此诀别,天人永隔。 李倏有些僵直着转身走出牢门,朝着通道尽头光亮处一步步往外挪动,只觉得每走一步就比上一步更加艰难,喉咙处忽然涌出一股腥甜,垂眸看去,滴滴落在黑色衣袍上,却隐没在黑色丝线里,看不大出颜色。 好疼,胸口疼,哪里都疼,就好似那杯鸩酒是入了他的口,已经流经四肢百骸,疼得他再吐出一口血来,随即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耳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呼唤,“陛下!” 轰!纯黑世界穆然坍塌,李倏再也听不见看不见。 李倏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父皇去世的那个晚上,他站在清荷宫门口,看到父皇最信任的大太监端着鸩酒、白绫、匕首进了母妃寝宫。 清荷宫内室的贵妃榻上,已经引下鸩酒的母妃嘴角渗出滴滴鲜血,握着小小人儿的手,完成最后的嘱托,“倏儿,我的倏儿,往后母妃……不在你身边,一定要……要好好照顾自己。”她抬手抹去幼子满脸泪痕,“你将来……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到那时定能……守护住……自己在乎的东西……” 视线逐渐模糊,他看到了七岁时的自己拉着风筝线在御花园中奔跑,那样肆意清朗的笑声听起来遥远而陌生,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曾笑得这样开怀。小李倏只顾着玩乐,没注意看路,撞上了来御花园赏花的父皇,摔倒在地。 风筝撕了…… 画面忽闪,小叶容垂着头、捏着手指唤那个年纪比自己小个子却比自己高的小李倏作“殿下”,那个小不点看起来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李倏从自己吃不完的点心都拿来给他吃,他坐在石阶上露出灿灿笑容。他一天天长大,从一个怯懦小宫人长成了从容不迫的大内总管。叶容回眸一笑,只见他身后宫城兵变,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叶容死了…… 再回首,御花园中桃花盛开,大红衣袍的新科探花郎,言笑晏晏地望向座上君王,“子疾。”他想唤一声临儿,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响。他看见自己亲手为韩风临斟了一盏茶,不知为何到了韩风临手上却变成一杯酒,眼看韩风临就要仰头饮下…… “不要!” 李倏猛然惊醒,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到寝殿内燃烧的灯盏,方才察觉外面天已经黑了,他不晓得自己究竟昏睡多久。 见李倏醒来,肖月升忙叫过御医到跟前来。御医诊完脉,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是一时急火攻心,方至呕血晕厥,现下已经醒来便无大碍,吃几副补药,多加休养便可。陛下的身子关系大沅国本,万望保重,切不可再多忧心。” 说罢便退下去,领了药童去抓药。 “临儿呢?” 这是李倏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肖月升垂下首低声答道:“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处置妥当。” 李倏点点头,没再说话,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母妃临去前的那句嘱托,可即便是做了皇帝,成为天下至尊,他想要的终究也没能留住。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倏起身看见他们正在搬什么东西,便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肖月升解释道:“这些……都是韩大人用过的东西,奴婢本想着让他们尽皆规整起来,至于如何处理,还请陛下定夺。” 人都走了,东西留着只能徒增伤心,“都拿去扔了罢。” “是,奴才遵命。” 搬东西的宫人粗手笨脚,一个没拿稳,掉了一卷画轴出来。画轴落在地上,铺开来,正好滚到李倏脚下,竟是先前为韩风临画的那幅探花郎游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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