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这段日子里,韩风临稍作打听便知晓了这前前后后几个月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无论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口中的皇帝陛下是如何的神武英勇,在韩风临眼中都变成了李倏薄情寡恩的证明,他其实同过往千百年来只在乎皇权的帝王没什么分别。 李倏布下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连素商中毒身亡都不过是做戏给人看,如何会不知晓自己从未背叛他,他却还是选择将自己作为棋子,利用了个彻底! 他难道从未想过他说不定会死在那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韩风临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不过是一个床笫间的玩 物罢了,怎比得上巍巍皇权? 当夜韩风临又开始昏迷,李倏将半个御医院的人都传过来了,将未央殿弄得是人仰马翻,后半夜总算是退了热,脉象也恢复正常。 为着韩风临能及早痊愈,御医院用上顶级的药物和补品,本以为只要好好将养,皮肉之伤很快就会好,却不想韩风临这一病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里他的病情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御医们每每于君前奏报都捏一把冷汗,林御医同李倏说他是郁结于心,连身上的伤好得都慢。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国务繁忙,李倏偶有闲暇,能来陪一陪韩风临便尽量陪着。可谁知韩风临却不大爱理会李倏,除了回答李倏的话,多是看书或者发呆,全然当李倏作看不见。 李倏亲手为韩风临端了药碗过来,“临儿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那药还有些烫,韩风临扬汤止沸,颔首低眉作应答:“多谢陛下挂怀,臣已经好多了。” 李倏继续寻摸要同韩风临说些什么,好打破这僵局,“临儿读的什么书,说来与朕听听。” 韩风临瞥了一眼手边的书,“不过一些杂文,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话不投机。 待韩风临将那碗药喝下,又直到李倏看着他睡下,两个人几乎没再说话。 那件事如鲠在喉,彼此心中仍有芥蒂,却谁都不愿意主动提及。李倏从未放下架子哄过谁,更不晓得若是哄不好又该如何。 烦恼二字写满了他整张脸,叶容跟在李倏身边最久,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楚。 李倏想要让韩风临开心,总也不得要领,最后还是叶容想了个好主意,他买回一只花斑松鼠装进金丝笼中,拎到李倏跟前来。 甫一看到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李倏一时没反应过来叶容此行目的,“你弄它来做什么?” 叶容笑笑,解释道:“陛下您忘了,韩大人从前不是也养着只松鼠,奴才瞧着他很喜欢,可惜日前宫变,那只松鼠竟丢失了,奴才就去找了只差不多的回来给韩大人解闷。” 这些个小玩意都是一身浅黄色花纹,在李倏看来没什么不一样,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了,韩风临定然也看不出哪里有不同。 叶容这个主意当真不错,李倏很是满意,正好手中奏折批得差不多了,便让叶容拎着那只松鼠,亲去看一看韩风临。 李倏回寝殿时,韩风临正坐在廊前看风景,似乎还同宫人笑了笑。谁知见李倏进门来,韩风临便立刻敛起笑容,起身要行礼参拜。 他膝盖刚一弯,就被李倏拦下来,“你还病着,那些虚礼就不必拘了。”便是从前没受伤的时候,也没瞧见他这么守礼,他就非得这样气他? 李倏拉着他坐下,摆手让叶容拎出那只松鼠来,“临儿,你看这是什么?” 韩风临看过去,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吱吱叫着,令人心生怜爱,他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它伸出的鼻子。 李倏见他已经开始逗弄那只松鼠,便放下心来,“朕就知道你喜欢。” 叶容附和一笑,趁热打铁道:“韩大人这只爱宠娇气得很,陛下原本想您还病着,就一直让奴才们来照顾,谁知竟是不行,也难怪大人认不出,可怜见的瘦了一圈。” 韩风临听着这话手上一顿,这只松鼠并不是他养的那只,两只小家伙背上的花纹都不同。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李倏为了让他高兴,随便找了一只来诓他。皇帝陛下就是这样的人,连同人示好都不肯花心思。韩风临是臣子,又怎么敢不识好歹不谢皇恩呢? 韩风临仍将那只松鼠接过来,轻声道:“劳烦陛下把它找过来,这几天臣还想着呢。” 韩风临也不是多喜欢,从前那只也仅仅是想拿来讨李倏开心,现在倒是李倏反过来用同样的方式来哄他,韩风临不想同人辩驳,顺着李倏的意思,与那只见了他几乎要瑟瑟发抖的松鼠,佯装一场久别重逢。 李倏那双眼何等敏锐,怎么会看不出他兴致缺缺,心中暗叹:韩风临从前也同他闹过别扭,只是这次的别扭闹得有点大,也有点久。 这小子真是比皇帝都难伺候! 李倏注视着韩风临的一举一动,终于还是问出口:“临儿还在怪朕?” 这桩事是他心头刺,时日一久,内里早已化脓溃烂,提不得碰不得。 韩风临微微垂下头,继续同小松鼠玩耍,一张口就是最是伤人心的话,“陛下误会了,臣心里和从前一样记挂着陛下,可君臣之礼不可废。” 嘴里没一句真心话,连韩风临开始学着对他言不由衷,李倏心里升腾起恼意,强忍着没发作,他多的话再没说一句,转身便走了。 叶容跟在李倏身后,急急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御书房。” 叶容称是,“可巧刑部尚书和两位侍郎正在御书房候着,声称有要事相报,陛下现在过去,正是时候。” 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叶容说话时故意抬高声音,李倏心领神会,狠狠瞪了叶容一眼以示警告,甩袖离开。叶容却不怕,小跑着去传唤步辇到前院。 第38章 静思之 李倏坐在步辇上一言不发,叶容看他脸色不大好,试着疏导,“韩大人他并非有意冒犯陛下,最多就是恃宠而骄,这还不是陛下惯的。” 李倏看叶容近来有些伶俐过头了,“你倒是向着他!” 叶容摇头,“陛下,奴才不是为了韩大人。” 因着主子喜欢,在韩风临身上他总要比别人格外用心些,他对韩风临好就相当于李倏对韩风临好,能替主子讨得一个小郎君欢心,是他身为内侍的本分。 李倏总不自觉想起韩风临满含悲伤的眼眸,他坐在王座上这些年,历过多少次生死,杀人流血的场面都不惧怕,竟没办法直视一个臣子的目光。 他回忆起自己在幼年时能问过先帝一个问题: 小小孩童坐在父亲怀抱里,声音稚嫩清澈,“父皇,昨日儿臣听到玉娘娘说她最爱的人是您,宫里的娘娘们都爱您,那父皇最爱谁呢?” “父皇最爱的当然是倏儿啊!” 小李倏从父皇腿上跳下来,开心地蹦来蹦去,“太好了,父皇母妃最爱的都是倏儿!” 帝王头发已花白,听到年幼少子这句话忍不住大笑出来。他已年过花甲,到了该选定储君的时候。 皇室子嗣本就不多,皇长子战死沙场,次子过于平庸,三子先天不足,四子顽劣不恭,唯独这个小儿子天资聪颖,自三岁启蒙,七岁时已能书文作赋,小小年纪竟敢同太傅辩治国之道,颇有几分他当年的样子。 他逐渐老了,便有意把泱泱江山交到小儿子手中,一直未曾写下诏书却因两层担忧:一是少子年幼,免不得受人钳制;二是这孩子千般好,却有一个仁慈的毛病。 父皇临去那天,曾拉着李倏的小手告诉他,未来他会是这天下的王,而君王不能有所偏爱,泽被苍生,雨露均撒。 伴随传位诏书下来的还有一道命李倏母妃随行殉葬的恩旨。 那个曾经说最爱他的父皇,任他哭到晕厥,也只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至死也不肯收回旨意。 李倏八岁那年在一夜之间失去两个至亲,从此变作少年老成和不言苟笑。 父皇临终前的嘱托几乎成了一句咒语,李倏坐镇江山十几载,学得平衡权术,最爱一个公平,从不格外偏袒哪一个。韩风临已经算作是意外,可走到如今这一步,他竟觉得穷途末路。 “叶容,朕其实一直都不晓得他究竟想要什么?” 叶容旁观者清,他怎么会看不出李倏待韩风临与旁人不同,提示道:“陛下不妨想想,您又想给他什么呢?” 一开始李倏的确存了利用韩风临对付蔚氏罪人的心思,半是不情愿地将他养在宫中。可这个小臣子不仅生得好,还有分寸、懂情趣,很是会讨他欢心。日子一久李倏便想将他一直养着,他说不喜欢自己身边有别人,也都依了他。 想给他什么呢?李倏曾许诺沈令仪满门荣耀,亦愿以江山托付李长衍,可这些对于韩风临而言并非什么要紧的东西,他毕生心愿不是想去京郊那片山上种果林吗? 能给他什么呢?李倏能给韩风临的似乎有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若想一直跟在朕身边,朕也愿意一直养着他。” 叶容不知晓主子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许一个臣子来去自由,这是一个帝王能给的最有分量的承诺。 “陛下如此待他已经足够。” “罢了,且叫他自己想想清楚罢。” 韩风临一再驳他的面子,已让李倏心生厌倦,便是平常人家夫妻拌嘴也该懂得适可而止,何况他面对的天下至尊皇帝陛下,竟如此不知收敛,合该叫他好好反思。 与其相看两生厌,不如不见,彼此都好冷静下来,再行决定他之去留。 李倏步入御书房,刑部尚书便将三尺长的奏章递上,“陛下,蔚弘方虽已被缉拿归案,其党羽却多,涉案人员多有在朝为官者,臣等不敢擅自判定,还请陛下决断。” 李倏将那奏折上的内容一一看了,他虽早知蔚弘方罪大恶极,但桩桩件件落在纸上看来仍是心惊,“皆按律法惩办,不可过分姑息,亦不可滥杀无辜。” 蔚氏罪人牵扯者甚广,若一一尽除,李倏难免落得个残暴名声,须知哀兵必胜,莫要逼得人破釜沉舟才是。不若留着些活路给他们,如此既全了君王贤明,又可笼络朝臣之心, “臣遵旨,臣等即可便回刑部拟定刑罚,先行告退。” 刑部尚书离开后,李倏起身走至门外,站在檐下看远处屋檐上落着一只麻雀,正在蹦来蹦去啄着什么。 这座宫城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有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父皇母妃去得早,朕小的时候,蔚弘方也曾像长辈一样关怀过朕。” 那些往事除了李倏也只有叶容真正听过看过,“陛下心慈,是蔚氏罪人不识好歹。” 不过片刻,李倏乍现的一抹哀容已经换作冷淡漠然,“传旨,蔚氏一族按律治罪,至于蔚弘方,赐他一杯鸩酒,留他个全尸罢。”也算全了当年他待李倏那点微薄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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