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倏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手落放在四脚方桌上,正好触碰到那本棋谱,神思一闪,再看到徐彰满面从容,有些事突然就明了。 “徐爱卿早知此事?” 徐彰垂眸敛笑,答道:“陛下圣明。” 他既知道这桩事,又一直等到纪侯夫人来过才肯说,定然是有什么别的话要同自己讲。 京都之中多有传闻,徐彰与纪观复二人不合,连李倏都听说过。今日徐彰为了此事特意进宫来多一句嘴,李倏想他总归不是来参奏长衍落井下石,说不准还要对纪观复落井下石。 徐彰朝李倏拱手一揖,“臣斗胆一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宁王殿下?” 第30章 借东风 按照律法,亲王对言官动用私刑,该上三司会审,责之杖刑。 李倏略一沉吟,“命宁王致歉、罚俸、闭门思过,朕再加以安抚。” 据闻纪观复所受皆在皮肉之上,只需好好休养过些时日便可痊愈。虽说李倏于律法之外偏袒了自己侄儿,但这样的惩处也足够堵住悠悠众口。 徐彰微微颔首,“殿下对着纪观复动手,换个说法不过是亲王之尊惩戒臣子不恭,只不过失手罚得重了些。陛下命殿下亲自下踏侯府致歉,这是全了纪侯府面子,再给予诸多赏赐又给足了里子。陛下心怀慈悯,礼贤下臣,臣亦感念皇恩。” 他未提任何意见,可听起来却不似赞同之意,更是眼见着是要给纪观复使绊子。 李倏突然起了好奇之心,“徐爱卿听闻纪爱卿遭了罪,可有偷笑?” 徐彰倒也不遮掩,笑着坦诚道:“陛下明察秋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纪侯爷仗着自己祖上曾多次立战功,从来仰着鼻息示人,而纪观复更是数次当庭折损陛下颜面,殿下他小打小闹一场以示惩戒也好。不过……” 话至此处略而迟疑,徐彰停顿片刻才又道:“臣此来却是还有一些话想要同陛下说。” “但说无妨。” 徐彰掀袍跪下,大有壮士一去兮的劲头,“纪侯爷定会对陛下的处置有所不满,臣以为应当加罚。” 依着李倏对徐彰的了解,他自来谨慎,说话绝非只是溢于言表。 李倏倒是真想听一听他的箴言,“徐爱卿说该如何罚?” 重重叩首,“殿下他并非陛下亲子,实在不该再留在京都。” 此言僭越,但并无不恭,李倏分得清什么是忠言逆耳。 李倏近来正为如何安置李长衍之事犯难,因着关心则乱,一直未曾寻到适宜的法子,个中烦扰连跟叶容都未曾提起过。甫一听到徐彰这样说,方才恍然大悟。 徐彰兜着这么大一个圈子,看似是为了长衍与纪小侯爷这场闹剧,实则是看出了李倏的心思,来向君王献策。 李倏从座中起身,弯下腰亲自将徐彰扶起,“徐爱卿快请起,朕先替长衍承了你这份情。” 徐彰躬身,恭敬道:“臣不敢。” 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余下则是帝王的家务事,陛下要怎么处理,身为人臣徐彰不宜再多打听。 “臣告退。” 徐彰走后,李倏渐入沉思,他手指不自觉地轻捻着玉串珠。 那珠串转了两圈便停下来,李倏招手让叶容附耳过来,“去告知京兆尹,让他联合朝臣上几道参长衍的折子。” “是。”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不重要了,于此事上他便是要借题发挥,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好让他“不得已”将李长衍送至京都城外。 日暮西山,李倏站在庭前石阶上远看天际余晖,神情正恹恹,忽听空中一声惊雷乍响,狂风夹杂着沙石与水汽紧随而来。 李倏本就因国事操劳加上这些天病着,消瘦许多,疾风骤雨舞动衣袖飞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单薄,便如同柳梢细叶,摇摇欲坠。 韩风临赶在大雨倾落前回到未央殿,一进大门就看到李倏立在前堂檐下,仰观乌云雷电。 他还病着怎么好站在风口? 小跑着到李倏跟前,只见李倏眼角眉梢沁了浓墨般的愁绪,韩风临暗自叹息:他的陛下是又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他站在风来的地方,替李倏挡去凉意,“子疾在这儿是等谁?” “你。” 话接得太快,就会显得有些敷衍,韩风临敏锐地察觉到李倏的双眼微微转动,而后慢慢放空,无意识地转身走进房门。 他是在神游? 回到内殿,映在烛光下,李倏面上像是失了血色,韩风临伸手摸上去才发觉他浑身笼着一层凉气,将他裹进怀中暖着,“往后子疾坐在屋里等臣就好。” 李倏敷衍了事那么一说,他姑且自作多情这么一信。晚膳过后韩风临又喂李倏吃下半盅银耳梨汤,“此物润肺生津,子疾多进些。” 韩风临不晓得他不在的这一整日,又出了什么事令李倏烦难,可直觉告诉他不要多问。他懂事地陪在李倏身边,仔细扮演着悄无声息。 得帝王授意,第二日一清早果然就有许多奏折递到御前,李倏一一翻开看过,毫无疑问都是参李长衍的。其中除却与纪观复的这桩事,还有许多夸大其词的顽劣事迹,叫李倏很是开眼。 李倏手拍在那一摞奏折上,只说了一句:“召宁王进宫。” 他昨日才来未央殿拜见过,以往李倏从不会这么快又召他入宫,这使得李长衍内心一下警觉起来。他将纪观复暴揍一顿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天,说不得已经传到皇叔耳朵里。 他战战兢兢来到未央殿,跪在地上等待着被审判,可李倏开口只是询问他的近况。 李长衍暗自松一口气,将自己这些日子所做之事娓娓道来。不出李倏所料,李长衍还是那副不求上进的德行,因李倏病着要比平日收敛些,多在府中闲置。无聊时就拉着丫鬟小厮们一起斗蛐蛐、耍木牌。 李倏像个唠叨地长辈,忍不住数落他,“瞧你这点出息。” 李长衍揉揉鼻子,“有皇叔在,侄儿要什么出息,怪累人的。” “朕能一辈子护着你?” 李长衍反问道:“怎么不能?现在是皇叔护着我,待往后有了各位弟弟,他们也一样可以护着侄儿。” 李倏有时候也想就这样护他一辈子,可惯子如杀子,若真将他养成个纨绔,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怕是会羞见皇长兄。 况且今日叫李长衍过来,并非只为了闲话家常,李倏端出俨乎其然的长辈架子,“除了这些,你可还做了什么?” 皇叔的脸色变得太快,李长衍内心咯噔一下。难道皇叔已经知道他将纪观复给打了?李长衍转转眼睛,心虚着低下头,盘算着到底说不说。他怕李倏不知道,自己却先提起,又怕李倏已经知道,怪罪他有所隐瞒。 看李长衍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李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31章 予厚望 李倏拂袖将长桌上那一摞奏折摔到他前面的空地上,怒斥道:“你自己看!” 李长衍自知隐瞒不住,硬着头皮捡起一张奏折,打开一看果然是为了那件事,顺带将他近几年来的光荣事迹都拉出来鞭尸一番。 这不还得被皇叔罚成筛子?李长衍额头上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那老东西还敢告御状,他自己做过什么他不知道吗?竟然找人参我?” 他大有想找纪常明理论一番的冲动,看起来嚣张至极! 李倏狭长眼眸半眯起,露出危险神色“长衍,朕本来觉得你有所长进,不想你竟沉迷于勾栏瓦舍,还与人闹出这般丑事!” 这样说他也不算冤枉,理由是他自己编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疼也是活该。关于他为何要揍纪观复,实在是另有原因,任谁误会他李长衍都觉得无伤大雅,可唯独不愿叫李倏也以为他朽木难雕。 “皇叔,是纪常明……” 李倏一听他还要狡辩,火气更盛,狠狠打断了他,“你如此不知悔改,朕便替皇兄管束管束你。” 李长衍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小皇叔亲自管束他,气焰一下子灭了大半,不敢再多言语。看着他那副不争气的模样,李倏怒气涌上心头,冲出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李长衍这下真的吓坏了,顾不上替自己解释,跪行至李倏脚下,“皇叔,你有什么气冲侄儿来,别伤了身子。” 李倏咳嗽渐渐平息,双眼中再不复信任,“你顽劣不堪,朕对你失望甚深。如今你既已成年,便自去封地罢。”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他任性惯了,以往李倏每次说罚他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李长衍自知惹了祸事,挨板子罚面壁他都肯认,唯独没有想过皇叔会赶他走。 离开京都去什么劳什子青州?李长衍是一万个不乐意,他从前惹李倏生气都是乖乖认错认罚,待李倏心软,他也就刑满释放了。 可今时今日境地,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补救,便使出惯用伎俩,“皇叔,侄儿知错,您怎么罚我都行。可我舍不得皇叔,不想东行。” 李倏不为所动,摆手让叶容拿出早就拟定好的圣旨,当着李长衍的面将玉玺盖上。 李长衍觉得脑袋里似有什么轰然坍塌,眼前的一切都那样令人难以置信,他想要拦着李倏不按下打印,焦急喊道:“皇叔!” “圣旨已下,绝无更改。”李倏将圣旨丢给李长衍,冷冷道:“无诏不得回京!” 像是被舍弃一般,李长衍握着那道圣旨,手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头一次察觉到他无父无母,于世间从来是孑然一身。 眼眶涌出一股湿热,李长衍用力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没叫眼泪掉下来,开口声音喑哑:“是,侄儿遵旨。” 李倏转过身去,不再看李长衍,挥挥手急着打发他,“三日内离开,退下罢。” 圣意难为。 这话有多重的分量,李长衍在李倏身边长大,十分清楚这桩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 抹去眼角湿意,对着李倏的背影三叩首,“侄儿不肖,拜别皇叔,万望珍重。” 李长衍一步步挪到门外,手脚仍在发麻,拉住送他出门来的叶容,哽咽着嘱咐:“叶公公你一定要照看好皇叔,他……” 叶容拱手躬身相送,“殿下不必多言,奴才都明白,定不会叫陛下有任何差池。” 送走李长衍,叶容重新回到李倏身边,终究有些不忍心,“宁王殿下人在京都中也无可厚非,陛下当真舍得?” 自己看着养大的孩子,怎么会舍得?可雏鸟终要离巢,让他躲在自己身后太久,怕是真会长成草包。 “此去一番磨炼,他就能真长大了。” 李倏突然咳嗽起来,叶容轻抚李倏后背,为他舒缓气息,“陛下用心良苦,殿下以后会明白罢。” 李倏的皇长兄及皇嫂去得早,长衍便一直被养在宫中,同李倏一起长大、读书、习政,学得尽是治国之道。他是担心自己太过出挑,届时伤了叔侄情分,宁愿将纨绔不肖当作毕生所求,这些李倏全部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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