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父皇的你,愿意一石二鸟地打击我与萧稚,让萧稚信仰崩塌对你有什么好处。” “萧韫,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杀人犯。” “活该你登基时众叛亲离,最亲近的弟弟也死了,父皇母后自焚在玄极殿。” “你以为重新建一座宫殿,称作玄极殿,就能改变你害死所有人的事实吗!” 遂钰退无可退,已至临水尽头。 他很害怕水,至今不敢靠近水源。 他看着萧韫忽然变得紧张的脸,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解开外裳,脱下统统抛给萧韫。 “还给你,这是你的东西。” 他举着南荣家徽,像宝贝般贴在心口。 “但这是我的,你拿不走。” 绵绵细雨倾撒的湖面,笼罩一层浓白的水雾,潮湿的味道爬上树梢,浸泡在水中的水草招展着森绿的“触手”,滑腻地爬满岸旁青石。 萧韫失声:“不要!!!” 噗通—— 遂钰当着萧韫的面,一头扎进水中,双手垂下,任由自己的身体缓缓沉入湖底。 “落水了!” “公子落水了!”陶五陈心中咯噔一声,宫女们尖叫,他用拂尘狠狠敲了下宫女的背,“叫什么叫!” “快救人啊!”陶五陈随手抓住几个会水的小太监,将人挨个往水里踢。 禁军也反应过来了,一群人像是炸鱼般,纷纷往湖里跳。 厅内乱作一团,案那边的人发觉不对,纷纷驾船赶来。 还未近岸,又听这些人叫道。 “陛下也跳下去了!快救陛下!” …… 湖水比遂钰想象的还要冰冷,让他飞速旋转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停滞起来。 很多人说,人死的时候,眼前会跑走马灯般的画面,那是生平有所遗憾的,或者是已经实现的梦。 而遂钰眼前漆黑,莫名的释然令他想要缓慢地享受这种窒息过程。 父亲母亲大抵会为他感到难过,大哥送自己回鹿广郡,只是可惜,这么多家人,遂钰却没能见他们一面。 南荣栩要他坚持,可他该怎么坚持。 好像他生下来便是错的。 这些年懂得自己心中所思的,居然是燕羽衣。 他将袖箭塞给他,自然也承担了被问责的风险。能瞬间做下决定的人,不愧是燕氏大军的统帅。 另外一个方向,黑影飞速向遂钰冲来,萧韫水性极好,几息之间,便远超那些先比他跳下水的禁军。 这里的水并不深,但要想自尽,三米的高度足以溺死。 他将即将沉入湖底的遂钰拦腰扛起,用力将人往水面推。 一心求死的人,根本不会想着什么挣扎,任由水涌入七窍,很快便会陷入混沌,悄无声息地绝于湖底,直至几日后,尸体再度因膨胀而浮上水面。 南荣遂钰只冒了个头,便被内侍们紧紧抓住,船也到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想将皇帝拉上来。 潮景帝却先将遂钰推上船,确定他完全着陆,才踉跄着上岸,脱力地跪在遂钰面前。 他使劲按压遂钰的胸膛,疯狂呼唤遂钰的名字,按压几次便为遂钰渡一次气。 “遂钰,南荣遂钰!” “能听得到我说话吗!南荣遂钰!回答朕!” “……” 百般抢救都得不到回应的萧韫,几乎疯了似地呼喊遂钰的名字。 感官不断放大,他竭力地想抓住遂钰还活着的细节,想从他暂停呼吸的鼻翼间,感受到气流。 瘦弱的身体中,体会到微弱的起伏。 “遂钰求求你,回答朕。” “你不能就这么抛下朕,朕向你认错,向你道歉,只要你能睁开眼,看看朕!” “南荣……” “咳,咳咳咳!” 遂钰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呛进喉管的水,几乎让他险些将肺咳出来。他惨白着脸,毫不犹豫地扬手,给了萧韫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他无法想象自己真死在水底是何模样,遥远却模糊的记忆,被湖水浸泡后,再度浮进脑海。 不顾一切跳入水中拉住他手腕的萧鹤辞的脸,在浑浊的湖水中,逐渐与萧韫重合。 分开,再重合。 今夕何夕,似乎一切都没变过,但却早已悄然地覆天翻。 寒意刺骨,令他嘴唇被冻得僵硬,颤抖着,根本没办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遂钰双眼血红,见萧韫似乎没什么反应,扬手想再度落下,却被萧韫死死控制住肩胛。 男人的拇指用力至发白,像是铆钉般钉死在他的锁骨。 遂钰觉得自己快要被萧韫捏碎了。 褪去帝王这身外袍的萧韫,眼神可怖,比旷野中饿极的野兽还要凶残。 他毫不意外,萧韫会立刻将自己就地生吞活剥。 “这么想死吗?” “南荣遂钰!你就这么想死吗!?” “懦夫才会选择用性命威胁!” 皇帝道歉的话到喉头,说出来便变味了。 懦夫?遂钰气得发抖,气血上涌,“是,我就是懦夫,我只有这一条命。” “皇帝陛下不是很清楚吗,我只有这一条命,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从出生起,遂钰便被萧韫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决定,瞬间剥夺作为人子的资格。 是,这是自古以来皇室为制衡人臣的帝王道,放进史书中,寥寥一笔带过的内容,没人在意这个质子的命运,史官只会称赞皇帝的未雨绸缪。 好像所有史书都会掩盖最血腥的部分,掀起那些富丽堂皇的华贵溢美之词,每个人在滚滚红尘中,皆如一抔黄土。 这让遂钰觉得窒息。 他和萧稚没有区别。 可萧稚似乎又比自己幸福。 “萧稚作为公主,履行皇室成员的责任,享荣华富贵,既代表放弃人身自由,此身为大宸奠基。” 遂钰抓住萧韫的袖角,睫毛卷着水珠,眉眼的水渍顺着骨骼的起伏,汇集成一股涓涓细流,像眼泪,从下巴尖滴落,融入湿透的衣摆。 他委屈地说:“可是我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啊。” 记忆里发馊的饭,粗糙褴褛不蔽体的粗麻衫。 三四岁的小孩子的皮肤最娇嫩,因此,遂钰的皮肤经常被粗麻磨破,嬷嬷便撕下自己的里衣,缝在贴身的衣领袖口处。 “我不敢称呼父母为父王母妃,因为害怕自己的身份太显眼。后来在你面前,我控制自己,避免将父王母妃称作父亲母亲。” 南荣遂钰的前半生,都像是踩着钢丝跳舞。 于皇室而言,父亲母亲已经是极其亲近的称谓,他得在萧韫面前表现地不在乎,才能让萧韫相信,他唯一的心愿只是回家,并非其他什么。 帝王心善猜忌,若让萧韫以为,自己要从南荣王府手中接过什么权力,或许真的只有身死,才能魂归故里。 不会有人喜欢同时品尝绝望与希望的味道。 将未来寄托在他人身上的后果,便是永夜与白昼不断交替,看不见前路,亦转身后退即时悬崖。 遂钰觉得萧韫可怜,自己也可怜,苍白道:“算了吧,萧韫。” “我们不如算了吧。” “……” 萧韫睁大眼睛:“什么?”
第59章 萧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们算了吧。”五脏六腑像是在燃烧,遂钰根本无暇顾及萧韫的表情,更没办法回以他更大的反应。 他平静地注视萧韫,精神萎靡:“你也觉得荒唐,对不对。” 这段并不光彩的关系,长时间折磨着遂钰的精力。 “太学那年,我早就该意识到,你的身份与寻常先生不太一样,但那个时候我还那么小,怎么懂一个男人处心积虑的盘算。” “每一次的巧合,都让我以为是老天爷见我可怜,特地派你入尘世拯救我。” “其实不必老天做什么,以我在大都的地位,只要是个有权势的人,都能很轻易地将我玩弄于股掌。?” “如果能重来,不,我不愿意再重来了。”遂钰精疲力竭道:“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该嫁的嫁,该杀的杀,这些通通不必经我的手,你自己来不就行了吗。” “打着历练我的幌子,让我帮你杀人。萧韫,我累了,不想玩了,你重新再找个人陪你玩吧。” “让他继续做你根本见不得光的情人。” 遂钰招来陶五陈,道:“叫他们把船停过来,私宴散了,陛下要回玄极殿歇息。” 遂钰像平时帮萧韫善后那样,井井有条地处理着私宴过后的事宜,他陪着萧韫坐在草地上,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没什么边幅可言,可以说是极度狼狈。 陶五陈试图将薄毯搭在遂钰身上,遂钰将毯子扯下来,递给萧韫说:“擦头发。” 萧韫没接,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遂钰收手时,他啪地抓住遂钰的袖袍:“太学……朕本不想骗你。” “朕只是怕你跑了。” 遂钰又气又想笑:“你也知道我会因为你的身份被吓跑,那么那夜萧鹤辞把我塞进玄极殿,为什么不能等我醒后,让我自己做选择。” 如果你能尊重我,或许我也不会想着逃跑。 遂钰累得浑身发软,缺氧后带来的头晕脑胀,终于排山倒海地冲他涌来。 潮景帝既然敢胆大包天地收下南荣氏嫡幼子,那便该预料到种种纸包不住火的后果。 萧韫太自信了,自信掌控所有人。 小舟缓缓驶向对岸,遂钰与萧韫面对面坐着,他忽地起身,捧起萧韫的脸,认真道:“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这是第一次,遂钰以俯视的姿态触碰萧韫,这样看起来,皇帝似乎也没什么可仰望的。 好像在某个瞬间,他也成为了泯然众生的一员,变得毫无特点,只是空有皮囊。 遂钰承认,自己对萧韫的好感,源于他那副容貌,只要他笑起来,似乎枯萎的花也能焕发生机。 但皇帝的怒火燎原,会化作最凶猛的夜叉。 “现在我不跑了,你觉得还能抓住我吗。”遂钰低垂着眼,将嘴唇贴在萧韫眉间,失落道:“你觉得你还能抓住我吗。” 萧韫身体微僵硬,陡然扑倒遂钰,小舟剧烈摇晃,遂钰狠狠摔进软枕。 紧接着,萧韫掀起垂在他眼前的额发,整个人覆盖着遂钰眼前的光亮。他们头顶笼罩着的伞,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却又息息相关。 萧韫红着眼:“你想要什么。” “我?”遂钰无所谓地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金钱,权势,还是你所谓的自由。”萧韫压抑着几乎奔涌而出的情绪,几乎哽咽。 “遂钰,如果我把我的心剖出来,摆在你面前,你是不是能开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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