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陶五陈左右为难,现在递琵琶,怕是得被这位小祖宗好一顿伺候,但不递,上头那位的龙威又有谁能承受。 他不由得向遂钰露出求饶的眼神,遂钰读懂了,却不想搭理。 陶五陈作为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自然能抓住潮景帝的一举一动,如今遂钰若是不接琵琶,即便能混过此宴,也难逃萧韫惩罚。 遂钰仔细帮萧稚处理伤痕,道:“待会我让身边的侍卫回去取金疮药,女孩子的手指不能留疤,军中的药比御医那里的好,以后碗碎了便别再捡了。” “你素来不是拿精细活的性子,去西洲记得带几个得力的内侍,叫他们去做,总比你身边那个毛手毛脚的小侍女好。” 萧稚哽咽道:“是我不好,总给大家添麻烦。” 不,错的不是你,遂钰无声。 我没都没有错,甚至连萧韫,似乎都没什么错。 好像只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将我们不约而同地推向深处。 那或许是权力的重心,又可能是命运的尽头,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只能手足无措地让自己浮在水面,只要不被暗河漩涡拉扯,我们都有可能抵达彼岸。 那个时候,大家可能才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热茶,畅聊人生理想。 可是,那样的日子真的会到来吗。 随意拍拍萧稚的手背,说:“快回去吧,我叫越青陪你。” “越青。”遂钰扬声。 “送公主回去。” 越青站在厅外,听到遂钰叫自己,踟蹰片刻才决定听从。 “公主,请。” 潮景帝并未阻拦,任由萧稚退场。 遂钰倏地明白了,这场宴席,萧稚是上半场的主角,自己则是下半场的困兽。 船桨荡起涟漪,久久不散。 龙首琵琶就在眼前,乐师停止奏乐,舞姬并排站在廊下,遂钰不知自己怎样接过琵琶,只觉得被一阵风推向萧韫。 眼前与耳边的情景,迟钝地不及大脑,既然萧韫想看他出丑,想将他贬作卖艺的伶人,那么他照做了,他会不会放过他。 当啷—— 龙首琵琶琴弦震荡,乐声铮铮,余音裹挟着古朴而又清脆的余韵,舞姬随乐起舞,围着遂钰旋转。 遂钰是等着萧稚走远后才开始,因此,乐声响起之时,萧稚已经行至岸边了。 她左脚踏岸,右脚仍在船上。 “遂钰哥哥!” 忍耐了一路的萧稚,终于忍不住往回冲,奈何下一秒便被越青抓住手腕。 越青正色:“公主,奴婢奉命送您回府。” “父皇不该这么对他!” 越青:“还请公主勿要为难奴婢,公子叫奴婢护送,奴婢便得看着您进入公主府才放心。” 萧稚:“可是他……” 越青深呼吸,尽量保持平和,道:“公子自会处理,若此刻公主回去,只会害了公子。” 曲过半,西洲太子已如坐针毡。 燕羽衣脸色难看,这场戏是大宸朝廷内部的博弈,叫西洲来看南荣氏的笑话,这皇帝是疯了吗。 遂钰所能演奏的,也只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名曲,琵琶荒废多年,接连弹错好几个音。 潮景帝细数着遂钰犯错的次数,饶有兴趣地问陶五陈:“你说他还能弹错几个。” 陶五陈也不敢笑,回答的话在脑内转了一圈,恭恭敬敬道:“老奴愚笨,不知这曲中精妙。” “呦,公子的手怎么出血了!”他忽然叫道。 善于演奏的乐者,通常手指会被磨出一层厚厚的茧,拨弄琴弦时便不会轻易受伤。 而遂钰已经太久未曾触碰,自己的琵琶也在那场火中损毁,萧韫的琵琶比他用的重很多,一时无法把控力道。 词曲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堪,遂钰只能尽力回忆着那些残破的工尺谱,忽而想到萧韫先前召庆贵嫔入玄极殿。 他和他之间,似乎总是用一场怒火平息矛盾,可那些东西,始终并未消散,而是化作膈应的石头,顽固地扎在心底,堆砌成一座宽厚的墙。 谁知道他有没有与庆贵嫔做什么呢。 即便是做了什么,南荣遂钰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朝廷,他的后宫。 而南荣遂钰也只不过是后宫苟延残喘的一员,君恩便生,君罚便死。 曲毕,晶莹如红宝石般的血珠,星星点点挂在琴弦之中,遂钰用带血的手指扶住龙首,食指正好放在龙眼的位置。 萧韫有忌讳,日常所用龙纹饰物皆不点龙眼。 挪开手指,龙眼明晃晃地直冲萧韫,血红着,像是突然有了神采。 遂钰眼睛微微颤动,胸膛骤然涌上来一股暖流,他趁着潮景帝不注意,竭力将它咽了下去。 或许这股液体中混杂着别的东西,令遂钰唇齿血腥浓重的同时,喉管被什么灼烧,像是会被洞穿般。 他不可控制地咳嗽了几声,恰巧寒风吹过,倒像是他穿得太少着凉了。 寂静无声,潮景帝率先鼓掌。 啪。 啪。 啪。 连着三下。 皇帝赞赏道:“朕的御前行走果然才貌双全。” “谢陛下。”遂钰沙哑道。 他扶着扶手站起,身形微晃,像是要即将晕厥。 四周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扶他。 脚底虚浮,地毯似乎没有铺展,亦或者有棱角未被垫平,遂钰一个踉跄。 “小心!” 一如雷霆剑之势,燕羽衣速度飞快,赶在遂钰摔倒前扶住他。 “没想到竟是你。”遂钰呵了声,自嘲道:“谢了。” 这和遂钰想的不太一样。 演奏乐器,或许不能像高山流水遇知音那般,找到世上可唱和的友人,但也该为了心爱之人拨弄。 可现在这些风雅,皆被化作羞辱,成为伤害一个人的利器。 这是爱吗,这不是。 这是帝王的控制欲在作祟。 到头来竟是敌人不忍,扶着他的脊梁,支撑着他最后的尊严。 燕羽衣接过他手中的琵琶,塞进离他最近的内侍手中。 内侍吓得连忙跪倒,双手捧起琵琶。 “若是我,我会辞官远走高飞。”燕羽衣嘴唇嗡动。 遂钰苦笑,远走高飞?这世上有哪个人能洒脱地说,我什么都不管,为了自己的自由,甘愿抛弃全族人的性命。 “可你不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小妹走进皇室吗。”遂钰绞紧手,狠狠攥着蹀躞带,企图用勒紧自己腰腹的力道,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什么南荣王府,什么西洲燕氏,似乎过得都不如寻常百姓。 燕羽衣并不能搀扶太久,他看着遂钰能自己支撑,在潮景帝的注视下逐渐松手。 而当他松手的刹那,身披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燕羽衣拧眉,趁皇帝开口时,用手身体挡住遂钰,匆忙在他手中塞了个东西。 潮景帝笑道:“想必太子今日劳顿,朕又留你们多喝了些酒,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朕派禁军护送。” 燕羽衣冷道:“谢陛下,不过今日本将军并未喝酒,足以送太子回驿站。” “我等先行告辞!” “过来。” 西洲人被送出湖中心,禁军撤去大半,假寐许久的皇帝,向招呼小猫小狗般,冲遂钰招手。 遂钰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抬脚踏上台阶。 “弹得不错,不过错了六处。”潮景帝道。 遂钰:“臣技艺不佳,给陛下丢脸了。” 就像方才遂钰为萧稚擦拭血渍,潮景帝用准备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将遂钰掌心的血擦干,玉质搅拌棒沾着内侍送上来的金疮药膏,不顾遂钰是否疼痛,强行将药膏涂抹在伤口。 他握得很紧,让遂钰本就没想挣脱的手腕,瞬间变得通红。 他说:“你勒疼我了。” 萧韫反问:“你也会疼?” 遂钰张了张嘴,酝酿了半晌,直至萧韫问他另外那只手有没有受伤。 “陛下,你让我当众受辱是为了告诉我,不要肖想那些不该觊觎的。” “也不要再想着让萧稚离开大都,是吗。” 潮景帝摸了摸遂钰的脸,夸赞道:“真聪明。” “西洲很残忍,让那么小的孩子入东宫,但陛下也不遑多让。”遂钰细数着与萧韫之间的荒唐,逐渐发觉,他竟好似被温水煮青蛙般,逐渐适应了这些生活。 他愿意为了表面的平静而忍气吞声,萧韫也乐意为后果买单,他们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就这么混沌地走过春夏秋冬。 说着,遂钰亮出攥成拳头的左手,问:“你看,这是什么。” 未及萧韫反应,遂钰眼神顷刻变得锐利,包扎好的手顺势抓住萧韫的咽喉,左手翻转,亮出利刃,狠狠向萧韫双眼刺去。 潮景帝眼疾手快地避开要害,急速后退的同时,右腿向上挑,一脚将遂钰踹倒。 若是对敌,踢出的力道能瞬间要了对方的命。 但仅仅只是自卫,遂钰便已被萧韫踹飞好几米,手中的利刃也跟着扬出去。 刀刃对遂钰来说,很熟悉,或者说更具体一点,这是一把袖箭。 方才燕羽衣悄悄塞给他的。 他与燕羽衣话不投机,但那一瞬间,他想燕羽衣读懂了自己,并且比自己更有勇气反抗。 就连西洲太子也不知道的大不韪,在燕羽衣的浑水摸鱼下城成功进行,冒着大不韪,他也愿意将杀人的刃交给遂钰。 成败不论,只为本心。 “南荣遂钰!”潮景帝怒吼,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未来得及褪去,甚至还没想好如何惩治。 禁军见皇帝遇刺,纷纷举起刀剑向遂钰冲去。 他们常受遂钰差遣,却明白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不允许任何人伤及皇帝性命,更何况还是这种明晃晃的刺杀。 遂钰双眼血红,飞快捡起袖箭,拼尽全力向潮景帝投掷。 “还给你,统统还给你!”他嘶吼道。 “萧韫,你什么不死!” “为什么也不让我死!” 如果只是他的存在,令南荣氏受皇室百般掣肘,那么他无法杀掉萧韫,或许只有让自己消失才是最优解。 萧韫被禁军团团围住,保护在最中央,他阴沉着脸推开挡在身前的士兵。 一步,两步,三步。 每向前一步,遂钰便后退一步。 他不止一次这样与萧韫对峙,却始终没能做出最后一步。 他懒得与萧韫做无谓的撕扯,每次只有想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对萧韫露出讨好的表情,这让他觉得自己像猫。 像猫,又做伶人。 饲养者,取乐人,怎么什么都让萧韫霸占。 这个世上,总不能好事都被他拥有吧。 “作为皇子的你,明明知道自由最重要,却在我身上,用尽心机,恨不得将我永远困在玄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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